2020-08-24
《冷酷祭典》:不同阶层的悲欢并不相通
龚金平
影片《冷酷祭典》(1995,法国)的观影体验很独特,它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没有激烈的戏剧冲突,上演的只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矛盾和小意外,最核心的事件不过是居家保姆苏菲,如何小心翼翼地遮掩她目不识丁的事实。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由大量琐碎细节编织的平淡故事,最后居然演变成了灭门惨案。在灭门惨案之前,观众对于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其实知之甚少,待突然置身于一片血腥之中,多少是错愕而惶然的。但是,若要说人物的行为毫无征兆,毫无逻辑,似乎也不尽然。影片的得意之处,可能正是在平庸乏味的生活中,在人与人温情脉脉的相处中,让观众猝不及防地直面人性的阴暗冷酷。
影片的主要场景发生在巴黎郊区的一幢别墅里,影片的悖谬或者说令人深思之处在于,别墅里虽然富丽堂皇,却有一种精致繁复中的空洞与冰冷,甚至有刻意做作的亲热与温馨;倒是在穷困潦倒的邮局职员让娜那个逼仄简陋的小居室里,在让娜那辆随时会熄火的小汽车里,苏菲与让娜经常放肆大笑,率性而为。别墅的女主人凯瑟琳是一位职场女性,精明能干,细致体贴,也不乏苛刻势利。凯瑟琳一家兴趣相近,彼此懂得迂回周全,因而能亲密无间,其乐融融。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富足而精致,充实而高雅。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两个来自底层的恶魔女人。
看起来,影片想要讲述有关阶层冲突的寓言,让观众看到中产阶级对于底层人的时间剥削与精神伤害,甚至对这两个阶层进行陈辞滥调式的道德定性:低贱者乐观隐忍,真诚坦率,富有生活情趣和人生智慧;富贵者虚伪冷漠,矫揉造作。但是,凯瑟琳一家大抵是和善而宽厚的,尤其女儿梅琳达,性格阳光,博爱而包容。倒是苏菲,缺乏基本的感恩心和责任心,显得孤冷而执拗。还有让娜,自私而粗鲁,任性又轻浮。那么,影片是要凸显底层人身上的人性之恶吗?似乎也不对,这两个女人的形象极其单薄,缺少一个正常人应有的心理深度和性格复杂性,更像是影片捏造出来的“邪恶”代言人,不具有现实质感和普遍的代表性。
我们再从人物动机的角度来考察。让娜的动机很简单,就是要活得随性而放纵,不考虑他人的感受,也没有责任心的束缚。苏菲的动机稍微复杂一些,她想隐瞒她是文盲的真相,要维护她脆弱又可悲的自尊。综合而言,这两个女人都有自己最关切的人生“信念”:只在乎自己的感受,而不在意他人的善意或不满。
这样说来,影片似乎在探讨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苏菲与让娜敏感又自卑,自私又肤浅,对于世界的善意与恶意都报以激烈的回击;凯瑟琳一家对世界有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他们遵照一定的规则和外界的评价行事,顾及自己的脸面和身份,以柔软的身段,温和的态度,八面玲珑的方式,去与世界周旋,与不同阶层的人相处。至此,我们终于发现,影片并不想展示阶层冲突,而是想找到两个阶层无法沟通的根源:且不论富足或窘迫,高雅或鄙俗这种表面可见的区别,每个阶层对于幸福与尊严的理解并不相同,从而导致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事实上无法相通。
为了避免观众对人物落入简单的道德评判窠臼,影片在叙事时尽可能地保持情感中立,用一种客观冷峻的视角来呈现生活中那些看似微末的不如意,当然也用平静的口吻讲述两个女人犯下的残忍罪行。当影片压制人物在私人时刻的情感流露(苏菲心潮起伏时就是面无表情地看电视),拒绝用闪回进行煽情或者披露人物更多信息,而是保持生活一种不加修剪的日常性,正是为了使观众在更加理性的层面,去洞察不同阶层身上的观念差异、性格局限、道德短板。
虽然我们可以简单地将苏菲与让娜定义为天生的“恶魔”,但这种贴标签的方式无助于我们去探究人物行为背后的隐秘心理。而且,影片除了让观众看到现实施加在苏菲身上的精神重压,也让观众看到中产阶级身上不经意地流露的冷漠与强势。凯瑟琳一家只把苏菲视为一个劳动机器,从未真正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从未真正关心她的过去,遑论她的内心世界。也就是说,凯瑟琳一家与苏菲在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是隔绝的。即使是表现出足够善意的梅琳达,对于苏菲的理解与尊重也有自以为是的一面。正是这种傲慢与偏见,中产阶级对于底层人永远是隔膜的。反过来,当底层人从自身的立场和认识出发,去理解这个世界,去想象他人时,也会陷入严重的误判中而不自知。
应该说,影片的主题并不深刻,人物刻画也比较空洞,甚至有三观不正的地方(夸大苏菲与让娜所承受的精神打击,对惨无人道的杀戮进行合理化设置),但情节前半段的隐忍与压抑,还是积蓄了巨大的情绪能量,让观众隐隐觉得平静之中有暗流涌动,却不知这股暗流来自哪里,也不知其方向。有了这种铺垫,影片结束部分的爆发还有很有张力的,让观众看到了人性的疯狂状态,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完成了正义的彰显。但是,影片在放弃对两个底层女人更有深度的刻画之后,人物的行为和心理有时比较突兀,观众难以从常理上进行理解和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