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3
“赤线地带”的悲歌
赵建中
与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黑泽明并称为日本四大导演的沟口健二的电影有着鲜明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对女性的尊重与同情,因此,他被誉为“女性电影大师”。1920年,他进入日活公司向岛片厂做助理导演,从此进入电影界。1923年,他的处女作《爱情复苏日》问世;1936年,他拍摄的《浪华悲歌》和《青楼姐妹》成为日本女性电影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沟口是一个高产导演,他以58岁的有生之年,拍摄了近100部电影,几乎所有影片都涉及女性命运。拍摄于1958年的《赤线地带》是沟口的最后一部电影,该片描写日本政府宣布卖春违法后卖春女的命运,对处于社会底层的女性倾注悲悯,仍然体现了沟口电影的一贯主题,
二战结束后,日本被美国占领。其时,那些有权有门道者发起了投降财,屯积大量物资投入黑市买卖,但普通日本人度日艰难,不少女子就以卖身为生。日本政府以为美国军人象日本军人一样需要慰安妇,于是就招收一些女子主动提供服务,而麦克阿瑟也未拒绝。但消息传到美国国内后,美国人民愤怒抗议。1958年,在英美等国舆论的压迫下,日本政府正式出台法律文件,将吉原等著名的色情区关闭。但卖春文化在日本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并不容易绝迹,于是,日本政府默认一些地方进行非法交易,这些地方被称为赤线地带;还有一些不被认可的则是青线地带。大量日本女性为了生存,仍然在这些地带挣扎、浮沉。《赤线地带》就讲述了一个名叫“梦乡”的妓院中五个女性的故事,反映了她们辛酸、悲苦的人生遭际。
‘’梦乡“中有三个已成昨日黄花的中年妇女。以这样的年纪从事这一行当,有着更多的不易。花绘曾经打算与丈夫一起自杀,但儿子的到来让她重拾活下去的勇气。她以微薄的收入供养失业的丈夫与嗷嗷待哺的儿子,勉力维持着这个濒临绝境的家,而懦弱的丈夫甚至只能选择自杀来挽留妻子。里江满怀希望“从良”’,却发现丈夫只不过是一个更可怕的剥削者,在家干的活更多、更累,还要挨骂。梦子因年老色衰拉不到客,却依旧为了儿子拼命出卖自己。她所有的美好回忆就是在中国东北出嫁时的情景,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出息后接她回家,但儿子在旁人目光的蔑视下不能接受母亲的职业,决然与她断绝母子关系,导致她发疯。店里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米奇是一个从小因父亲的放荡生活内心受伤的姑娘,她以出卖自己报复家人,无所顾忌地欠债,不计后果地挥霍青春,自暴自弃、浑浑噩噩地生活。米奇的父亲来接她回家,一开始他还想以米奇已经离世的母亲来打动她,可到最后说出真相,原来他只是为了发展家族企业,续娶富家千金,不想米奇破坏名声。阿休因为父亲锒铛入狱,为付保释金而加入这个特殊行当。虽然她表面是一个蛇蝎美人,把人坑得倾家荡产畏罪潜逃也丝毫不愧疚,但实际上她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沟口通过这五个烟花女子的不同遭遇,几乎描摹了日本从事色情行业的妇女的全貌。该片对内向观众展示了妓女们的日常生活,对外展示了她们各自的家庭变故以及嫖客的不同面目,同时,还交织着妓院老鸨夫妇和日本政府对妓女的态度。影片给人的感觉是悲凉的。女人们含辛茹苦,而男人们自私、懦弱、愚蠢、无能,不能给她们提供依靠。老鸨夫妇看似慈悲,实际上伪善;看似呵护,实际上漠不关心。日本政府也只是将这些女子作为政治天平上的筹码,卖春法案讨论了一轮又一轮,却没有人真正关心吉原烟花女子的死活。因此,这个妓院老板可以放肆地说:“我是真正关心你们的人。你可以在我这里做生意,可以生存下去,政府对你们视而不见,只有我对你们有所补偿,我是社会工作者!”更令人悲叹的是,这群女性的命运虽然如此不堪,但如何摆脱命运、走出困境,却难以找到有效方法。该片的结尾是一个长相与性格还很生涩的少女化着浓妆,穿着华服,试着第一次接客。这似乎昭示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宿命。据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历史学教授、近现代日本史和美日关系专家约翰.W.道尔《拥抱战败》一书记载,当年有电台记者暗访偷录一个叫阿时的老鸨的话,发布后震动了全日本。阿时说:“谁想干这种事呢?这不都是没办法吗?但我们也试图改变啊。可当我们找工作的时候,却总有人指指点点。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做好人却没机会啊。我把好多人送走了,可她们又回来。怪我?……你不能相信社会,他们鄙视我们”。这段话值得深思。该片一开始,就将俯拍的全景镜头对准江户文化的发源地、日本最负盛名的风俗业集聚区域吉原(目前是东京都台东区)的建筑群落,就如上帝之眼俯瞰这罪恶之地,似乎暗寓上帝也无可奈何、屋里可及。吉原红灯区肮脏的街道像一个迷宫,每一个妓女与嫖客都在寻找出路,但每一个人都难以找到出口。而影片通篇由黛敏郎所做的配乐,则犹如划玻璃的声音,尖厉刺耳、不和谐,带有鬼魅、怪诞的风格,彰显着世道的冷酷与荒谬,又好像地狱在召唤堕落的灵魂。也许在沟口看来,这些女子都是命运的玩偶,以为自己可以运筹帷幄,但实际上命运已不可逆转。
不过值得一说的是,由于战后美国对日本的民主改革等原因,日本社会有了显著变化。就以阿时的故事来说,九个月后,日本报纸登出阿时的来信。她说,当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那就像个恶魔。于是就决定离开这个行业,尽管现在仍时时受到歧视,经常处在崩溃边缘,但自己决定坚持下去。为此,她还成了同行的励志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