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8
怎样看《圣女贞德》
不知1962年戛纳节的评委会对布列松的《贞德受审》有怎样的评价,毕竟同台竞争的西德尼.吕美特、托尼.理查森或是瓦尔达的丈夫雅克.德米等无论年龄、辈份都在布列松之下,更不必说那是一个电影观念急速更新的年代,这部《贞德受审》的题材、形态、风格是否会被看作过时之作?评审结果获得人道主义精神奖不难理解,而授亍它评审团大奖在我看来也许是有着时势和文化多重原因的。
战后的法国电影,从40年代末到整个50年代曾有过一个"宗教电影"的小热潮,所谓"宗教电影"并不一定是说圣经的故事,也不光指影片的角色是神职人员或场景多在教堂修道院,凡以天主教的大义抚慰人心劝诫行善的都可归入,布列松的《乡村牧师的日记》自不必说,《贞德受审》涉及的英法百年战争同争夺王位和领土有关,也同当时宗教信仰的对立有涉,而对贞德的审判也不仅是对俘虏的审讽也是一场围绕着对上帝的忠诚和背叛命题的宗教审判。不过,《贞德受审》在1961年问世,差不多也就是宣布了"宗教电影"热的结束。战争造成民众对前途的悲观催生了宗教内容电影的出现,经济的恢复,生活水准的上升又带来对人生的信心也让这类电影渐渐地消退。
另一层因素便是圣女贞德在法国甚至整个西方中不灭的影响。布列松之前已有三至四部贞德的电影了,德莱叶的不用说,英格丽.褒曼主演的1948年的那部当年有点被冷落,后来也慢慢地为人称道了。不过,我猜测布列松这个时候再拍贞德,也许是为了纪念贞德诞生550周年。在法国,贞德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被显示着,作为法兰西民族维护独立自由的象征,这样一个整年份的生日是不会被忘记的。
《贞德受审》虽然拿到金棕榈奖(评审团奖)但在本土首映后,除了1965年在美国和联邦德国公映外,一些欧洲国家都是过了很多年如葡萄牙晚到电影问世后四十多年后才上映的(英国似乎没有放映过,不知是否同贞德抗英的历史恩怨有关)对这种情况,相信本来就甘于"小众"的布列松不会意外的。对影片的评价也有很大的分歧,桑塔格直言不讳地批评贞德的扮演者是"美丽的机器人",我手头的几本法国人写的电影史也对它评价不高。反之,如德勒兹赞许道在这部影片中布列松"采用了大量身体各部分的特写,从而挑战了只有脸部特写才能表现角色心理的特权”。此外,对布列松冷静、简约的视听风格,尽管有人觉得太冷,冷到令人"不寒而慄",却作为导演的个人标识受到广泛关注。
笔者的看法,德勒兹在《时间——影像》中对《贞德受审》的评论不仅是针对电影语言的惯例而言,也让人想起33年前德莱叶的《圣女贞德的受难》。两部贞德片,前者运用脸部特写表现贞德的内心,而布列松没有用过一个脸部的特写,只拍摄贞德的手、脚、衣服等等却同样达到了体现贞德内心和感染观众的效果(想一想走向刑场那场走小碎步的一组镜头是多么让人揪心)除身体部分之外,布列松还采用了影子(人或物)、十字架、焚烧后还挂着锁链的刑柱及鸟、狗等动物的近景或特写,构成了这部贞德片与此前此后同题材作品有着极大区别的独特风格。有观点认为此片体现了导演的"超验"风格,的确,影片在极理性的叙述中流露出许多的象征和暗示(包括性暗示)但我不以为这些视像超出了观者的经验范围,前述贞德身体部分及物件的镜头都来源于日常的生活和观影的经验之中,启示人们联想到贞德的命运,生出同情、痛苦、理解或不安、憎恶等情感来。观看布列松的影片不需要被"超验主义"等说法吓阻的。
看明白《贞德受审》最需要的是相关的历史和宗教知识。贞德被赞为法兰西民族的"救世主"(拿破仑语),是混合了历史的真实和传说的,这些传说又被赋予了浓烈的宗教色彩。去年我在卢瓦尔河谷的普瓦捷突然发现一幢建筑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此处曾是当年法国宫廷审查贞德的来历及和神的联系的机枸,贞德正是在这里通过了调查才被允许带兵的。像这种遗址遗迹在法国北部极多,它可以打消人们对贞德真实存在的怀疑却又会产生新的疑惑。布列松的影片严格根据贞德受刑25年后的重审档案拍摄,便不可避免地会留下各种在今人或非天主教徒看来不好理解的内容。譬如其中问答双方说得最多的关于贞德是否受到过上帝的恩典。被英人派来作legal fiction(意事先已定论摆样子的庭审)的科雄主教再三地要贞德回答这个看似荒谵的问题,贞德每次总是答道"如果没有的话,希望上帝能赐予我。如已得到,希望上帝仍然恩典于我"。这不是玩文字游戏或耍嘴皮子的事,因为根据教义,无人可以肯定自己受到过上帝恩典的,不管贞德回答"是"或"否",都会掉入审问者的陷阱,或被指为违背了教义,是异端邪说,或者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因为上帝没有赐于她恩典,她的行为便失去了合法性)其他如贞德为什么要着男装,法庭为什么认为她着男装是有罪、及贞德说自己更在乎军旗而不是自己的剑等等对话都要从天主教的教规(上帝厌恶男女衣服混穿)和贞德在战斗中的实际作用(主要要是鼓舞士气而非上阵厮杀)去看才能有所明白的。
布列松在上世纪50年代的法国导演中无群无派,极独特的一位,在影像风格、电影语言上,他只像他自己,从《贞德受审》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