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8

A Dieu,永别了

马圣楠

《海的沉默》中,热爱聊天的法国人通过沉默表达着无声的反抗。这种反抗,激起了军官的敬意。而他逐步敞开的心扉的言辞,让这种沉默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小小的客厅就像是一间在圣母注视下的音乐家直播间。无声却非无息,镜头传达着那些细微的变化:军官穿起了常装,办公室相见时致意的欠身与在镜子里完成的注目礼……我们就像剧中的军官一样,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距离一天天的靠近——这六个月的夜谈里,他从自己的父亲说起、他从军前的职业、前女友和他们的分手、对于法国文化的捻熟、以及对于自己国家音乐家的热爱。他仅有的两个“听众”和银幕前的我们,就像看米开朗琪罗雕像一样,从一大块石头里拉出来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

不过,即便作为法国人,即便二战结束。要“赞美”侵略了他们国家的侵略者,无论怎样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电影的开篇,梅尔维尔自己也意识到可能影片里对于军官的塑造可能引起误会而做了特别阐述。

但,即便他没有阐述,小说与影片也已经聪明的将个体与群体做了一个划分:这个借住的德国军官是文质彬彬、略有体弱、厌恶残暴、富有良知、通晓法国文化、有书卷气的音乐家。而他周围那些德国前女友、好朋友、同事。要么藏着残暴的底色,要么是被军国主义洗脑成了狂热的文化灭绝的推手,要么对于反人类的屠杀行径麻木不仁。德国军官沃纳·范·埃布雷纳克这样一个异类的形象,在后来的一些表现二战的影片里时不时能看到,这种真实与虚幻的边界的人物,如何处理得真实可信,又不带有美化纳粹的影子十分考验导演功力。

首先,他选择了一位样貌带着德意志风格,并不算英俊但正派的男演员出演。二战时,纳粹从故纸堆里找出了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亚志》,书中,雅利安人被描写为“……他们的体格则完全一样:他们都有着凶暴的蓝眼睛、金黄色的头发、高达的身躯。……他们绝不习惯于忍受燥渴和炎热,由于气候和土壤的缘故,他们对于寒冷和饥饿到能安之若素。”影片里的男主人公,一头金发虽然在黑白影像里不能直接展示,而且大段的客厅戏让人专注与语言忽略了其他,那么在巴黎之行时,他的发色浅淡,让人自动补上了金色。

在三番两次士兵考察的阵仗之后,推门的一刹那,伴奏的交响乐高企,灯光从下往上大,一个令人感到恐惧的纳粹军官的形象如人们遇期般的出现在大家眼前。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做法——人通常带着刻板印象来理解世界,“残暴的纳粹”,“天真的少女”,或者是“浪漫的法国人”……这样的出现不至于激起人们对于形象的反感,相反对于第一次观看的人而言,少不得对这户人家接下来的遭遇充满担心。

然而,正如影片里这个军官的行为和内心都保存着作为人的一面,导演在个性设计上也没有让军官成为一个十足的纳粹。在雨天烤火的那一节中,这个雅利安军官是个怕冷的德国人,不仅如此,他敏锐地感到德国的冬天冷得粗暴,而法国的冬天,冷得像蕾丝般精致。这种细腻支持着他通过一个细节发现德国的未婚妻虽然美丽却彪悍,法国的姑娘倔强而细腻。

法国人的性格就像法语一样精确而细腻,从言谈举止,他们觉察到这个音乐家是个体面的人,从巴赫的赋格里,他们听到了他灵魂里的洁净,甚至也对这个风雪夜归人流露出关心。整个故事并没有发生在海边,可是剧情中层层递进的互动细节像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直到军官充满仰慕地谈谈起法国文学与德国音乐,真心实意地相信法国和德国即将携手的时刻,他的言辞拍击着正在倾听着他的话的老人与少女还有席位上正在观影的我们。

以至于在后来的篇幅里,军官屡屡用到Marriage(婚姻)这个词憧憬着文化的交融,两国的交好,彼此的联姻时,我们确信,那个姑娘也能感受到了他意在言外的强烈爱意。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部连一句标准情话都没有的影片,可以看作是成人暗黑版的《美女与野兽》。一度以为《美女与野兽》是迪斯尼从格林童话里挖的IP题材,但实际上,从女主角叫贝拉(Belle)这个线索就能找到她的法国基因。这是一个18世纪下半叶由法国贵族博蒙夫人创作的童话故事。巧合的是,对梅尔维尔这部《海的沉默》十分欣赏的谷克多在1946年时指导拍摄过一部奇幻片就是《美女与野兽》。无论哪个版本,在这个童话框架下,美丽的贝拉同时勇敢而独立。对于面目狰狞的野兽,她不卑不亢,并且发现了他丑陋表面下善良细腻的内心。

这个故事法国人不会不知道,然而德国军官还是用德国版本复述了一遍,含蓄又直率地撩动着面前这个法国姑娘的内心——“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故事呢,可是我就想复述一遍让你听。你就是这个有独立判断的贝拉,而我,像别的德国人一样,是住在森林里的野人。穿着奇怪的军装,当着奇怪的军人,简直像个野兽一样,但请你发现我是一个敏感而温柔的音乐家!”这些话,作为观众的我“幻听到了”,而他倾诉的对象?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抖动的手指也作了证。

科学家说手是有表情的,理由是因为手比起面部表情更难被直接管理,因此产生了身体微表情解读这样的专门技术在刑侦时使用。不过这些都是进入八九十年代的研究。影片本能而直观地用手来表达某种情绪,烤火时像要抓握的手,忐忑时候反复握拳的手,心跳加速时颤动的手,为了掩盖本意故意编织的手……知道最后暗示分别,那双握不到一起的手的丝巾。

不像日本军国主义,一开战便轰炸了收藏了大量孤本善本的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巴黎之所以能从战争狂那句:巴黎烧了吗?(Is Paris Burning?)中幸免于难,据说是因为德军溃败之际,德国军人肖尔铁茨在接到命令要摧毁这座历史名城时,他犹豫了。军人的职责让他执行命令,但个人的良知和善良本能让他不能这样做。最终他拒绝执行希特勒的命令,并且向盟军投降。

借德国军官巴黎度假的镜头,梅尔维尔保留了1949年时候巴黎的街景:凯旋门、铁塔、荣军院、大皇宫、圣母院、先贤祠……——那些曾经被安装上足量炸药的地标。不知道梅尔维尔是不是听到过这个说法,或者他也相信,巴黎在历经二战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这个事实的背后,也许真的是部分因为有这样的德国军官。片尾,老人用报纸向军官表达“一个士兵违抗罪恶的命令,是好的。”就像为这件轶闻做了一个浪漫的注脚。

如果不考虑默片,这部作品里的侄女可能可以位列台词最少的女主角名单前列。88分钟的片长,姑娘金口难开,能听得见单词的,大约就这么两句:“他要走了。(Il est parti.)”和“永别了。(A dieu)”。而只有A dieu这句是对着军官当面说的。这其中爱与不舍成为打破画地为牢的心魔,打破了不向侵略者说话的底线,打破了军官几乎整场的独角戏。

家里挂着圣母玛利亚的老人与少女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死亡对于他们并没有更多骇人的地方。她们选择用不发一言来反抗的时候,就没有被死亡吓倒。而在临别之际,一直以来的沉默,被人的情感驱动,放弃了。少女的那句“A dieu”里包含着“珍重、永别“的关切,带着“恨不相逢未战时”的遗憾,怀着“在上帝跟前我们平等地再见。”的自尊。

中文里,“再见”是状语“再”修饰动词“见”,意为“期待再一次见”。这一层中,法语也一样,正式的再见是Au revoir。拆开来看,Voir是见,Re-如同英语的词缀,而Revoir几乎是“再见”,而介词A,可以被解释为“在”连起来就是“在下一次见”的意思。

但如果你把这个中法语言相近的经验迁移到“永别”一词上,则恰好用不上。中文里永别指永久的告别,再无相见之日。这个“别”的背后有各种原因支撑,或化归尘土,或六道轮回,总之再一次相见的几率趋近于零。而在天主教氛围浓重的法国,永别的“A dieu”中Dieu是上帝的意思。这句直接的意思是:在上帝跟前见。前面提到这户法国人家是信奉天主教的。死亡,在天主教徒的眼里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回归”:当人类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在人间历经了磨难经过审判回到天国的时候,就会远离丑恶与灾难,只留天堂的美好。——忽而想起《左传》里郑伯对姜氏撂的狠话:“不到黄泉不相见”。

战争扭曲了世间的秩序,摧残了人类的本性,这出此生不复相见的悲剧错不在两人,而全在于这场错误罪恶的战争。梅尔维尔的开篇之作,言尽于此而让人回味无穷,令人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