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19

《东京暮色》影评——沉沉暮色下的悲凉人生

 

作者:赵建中

 

岩崎昶在《日本电影史》中指出:小津安二郎“那整洁而格调正派的作品风格,使得任何人都会联想起他生平最崇拜的作家志贺直哉”。但就岩崎昶的评价而言,《东京暮色》却在小津所有作品中显得有些异色。因此,该片往往被电影评论家认为不是小津的代表性作品;同时,有些小津的爱好者对此片还有一定程度的排斥。笔者认为,在艺术创作与艺术欣赏上都不必有洁癖,《东京暮色》正是由于其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刻尖锐及戏剧冲突的张力,才成为小津电影及电影史上的优秀之作;而小津在艺术上的勇于突破,也使他作为“电影之神”的形象更加完美。

小津在电影创作中不重时尚、不随流俗。他经常喜欢说:“我是买豆腐的,跑到豆腐店来要吃煎牛排、炸大虾,这就使我为难了”。他把自己的电影艺术明确地限定在一定的范围,拒绝象百货公司那样有求必应。在这一方面,小津这位电影大师颇有日本传统的匠人精神。比起同时期的黑泽明及沟口健二,小津电影的总体风格好像一杯淡茶,讲述的是平静的故事、拍摄的是平静的场景、采用的是平静的手法。他电影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剧中人物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纵观他一生的作品,题材类似而重复,几乎讲述的都是家庭故事,以“家”作为舞台,描写一家人相濡以沫的美好情愫、一家人并不伤筋动骨的恩恩怨怨、一家人无所谓是非的磕磕碰碰。《东京暮色》虽然同样也是叙说家庭故事,但影片的主题与调性已大有不同。

《东京暮色》中的每一个家庭成员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难言之痛。大女儿孝子比较成熟、理性,她因为与丈夫不合而逃回娘家与父亲住在一起,但最后她还是决定为女儿的幸福再回去努力与丈夫继续生活;显然,这也是她为女儿所作出的牺牲。身为银行家的父亲的遭遇令人同情:妻子与人私奔,情人死后又换情人回到东京;孝子的丈夫由他一手撮合,因此,女儿婚姻的不幸他也有责任;在影片结尾,父亲形单影只,令人唏嘘。私奔的母亲一直在屈辱与对儿女的思念中活着,最后在无奈之下与并不如意的情人去了遥远、严寒的北国。临行前,母亲前来祭奠小女儿明子,被孝子用沉默拒绝。母亲恳切地提出请求,无奈地接受事实,然后安静地离开,由此保持自己的尊严。但她还是有所期待,夜晚的火车站,她打开车窗探头张望,但最终仍然没有见到期待的人前来送行,只能带着失望黯然离开。影片的核心人物是小女儿明子。明子自小成长在单亲家庭,缺少理解与温暖;后又遇人不淑,未婚先孕。她好几次哭得全身发抖,但逃避责任的男友、尴尬自责的母亲、隐忍木讷的父亲、坚强独立的姐姐,始终没有给她一个拥抱,慰藉她孤寂的心灵。堕胎之后,她与男友在珍珍轩面馆见最后一面,听到男友矫情而虚伪的解释,明子怒不可抑,掌掴男友夺门而出,又在心情迷乱之际又被火车撞成重伤,送到医院后,在对生的无限眷恋中死去。随着明子的死去,这位体面的银行家的家庭也为之解体。这一处理在小津电影中是比较独特的。与西方不同,家庭的崩溃在日本是一个大灾难。在西方,离开家庭是成熟的标志,而在日本则不同。家庭在日本人的心目中十分重要,即使离开家人,也会寻找家庭的归属感,比如说学生在学校找到第二个家,白领在公司找到第二个家,他们将自己与学校、公司视作一体。关于家庭的故事,在小津的《东京物语》中就初现危机,在四年之后的《东京暮色》中,就由危机走到绝境了。小津战后的作品中,只有《东京暮色》发生在严寒的冬季。在该片中,小津以暮色沉沉的画面、极少的台词、难见笑容的人物等完成了故事的讲述,充满伤感、悲凉与绝望。

细细探究,小津在《东京暮色》中的艺术表达并非偶然,而是有其社会基础与思想基础的。就前者而言,二战以后日本并没有因战败赔款而垮掉,由美国主导的民主改革给日本带来了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使得日本从战争的废墟上迅速崛起,从一个农耕国家转型为城市化和工业化国家。在当时的日本,战争带来的灾难还没有完全修复,经济繁荣又给日本社会带来了新的震荡,日本人不得不在短时间内经历急剧的社会变革与文化变革。为此,代际冲突,人性的自私、贪婪、冷漠等也就随之而生,并引发种种社会矛盾。就后者来说,西方存在主义思潮在二战后几乎席卷整个世界的知识界与文化界,并在日本也产生巨大影响,作家安部公房就是代表性人物。虽然小津电影凸显的是东方美学传统,但在《东京暮色》中也可看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人与人的关系是存在主义者共同关心的问题,海德格尔指出:一个人在世界上必须同其他人打交道,他和其他人的关系是“麻烦”和“烦恼”;同其他的人相处,必将产生无限的烦恼,他或者与其他人合谋,或者赞成他人,或者反对他人。萨特则指出:“他人就是地狱”,他人对我构成了威胁,要解脱出来,只能有两种途径:或者心甘情愿地做别人的物,或者使他人做自己的物,去操纵他人。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上,存在主义认为,人生活在一个与自己对立的、失望的世界之中。绝对自由的人也是烦恼和无所依靠的孤独者。人虽然有选择的自由,但他面对的未来的生活却是混沌而没有目标的。他只是盲目地走向未来,只知道人生的真实的终结就是死亡。丹纳在其《艺术哲学》中极其精辟地阐述过文艺创作与时代的关系,认为:文学作品以非常清楚明确的方式给我们指出各个时代的思想感情,作品越精彩,表现的特征越深刻。毫无疑问,拍摄于1957年的《东京暮色》也正是这样一部作品。

小津曾说:我不认为电影只有一种形式。如果拍出的电影是好电影,那么这部电影已经创造出了它自己的语法。尽管小津作品大都用传统手法,但他却有洞察力避免防止作品变成空洞无物的东西。安静不意味着静止。著名影评人斯坦利•考夫曼说:小津是一个抒情的诗人,他的抒情诗静静地膨胀,成为史诗。正是由于不回避现实矛盾,深刻反映时代特征,充满人文关怀,这部片长为两小时的《东京暮色》才成为一部力作,并在小津的所有作品中显示出独特的“语法”,焕发出独有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