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电影《给自己的情书》—— 为人生未抵达的地方而叹息
龚金平
《给自己的情书》(2017,意大利)的英文名是Where I\'ve Never Lived,意为“从未住过的地方”,至于哪个译名更贴切,要看我们如何理解影片的情感基调和主题内涵。
影片的女主人公弗兰西丝卡出生成长在都灵,但后来在巴黎定居,婚后20年的时间里很少回都灵看望父亲。对于弗兰西丝卡来说,她的肉身与灵魂似乎被分裂成两个部分:灵魂被永远留在都灵,肉身却无力般深陷巴黎。弗兰西丝卡对于都灵刻骨铭心的地方不仅在于她将永远牵挂马西莫,而且都灵有着她真正渴望的生活,真正梦想成为的人,以及能够让内心激动并欣喜的回忆与人生体验。可是,她为何不能勇敢地回到都灵开展自己的事业,并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影片未曾明说,我们能想到的理由无非是巴黎有她的丈夫,有她的女儿,有她的社会身份所需要的一切。只是,在一个自由伦理且没有金钱之虞的背景下,这些外在的羁绊怎么能使一个追求“解放”的女人裹足不前?
王家卫导演过一部影片《花样年华》(2000),其中的周慕辉和苏丽珍都是已婚人士,他们各自的配偶早就暗渡陈仓,他们也心意相通,两人私奔有情感上的基础又有道德上的正当性,但周慕辉要离开香港时终究未能对苏丽珍说出那句话,“假如有多一张的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苏丽珍也不敢询问周慕辉,“假如有多一张的船票,你会不会带我走?”看起来,他们在情感上缺少一点勇气,一点决绝,但实际上,他们的犹豫背后有着一种透彻的洞察力:所有情感在隔着一定的距离而产生内心渴求时都是最激动人心的,一旦失去了那点距离,内心迟早会疲惫和麻木,又会渴望秩序之外的刺激与向往。或者说,在他们彼此讨厌的伴侣之间,一定也曾有过这种魂牵梦萦的心动时刻才会走进婚姻的殿堂,但多年之后还不是形同陌路?如果苏丽珍和周慕辉真的结合了,会不会重复他们之前和配偶的情感历程?
在《给自己的情书》中,弗兰西丝卡的退缩可能正是缘于这种恐惧,恐惧自己和马西莫始于激情,终于厌倦。而让这份记忆定格于未曾真正拥有的缺憾之中,心中反而有了永久的情感路标,永不褪色,永不消逝。也许,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从未住过的地方”来抚慰内心终究意难平的失落。这样说来,那对逃离都市,到乡村建造别墅的情侣,也不会快乐很久,因为他们把一个“从未住过的地方”变成了将充斥着柴米油盐的定居之地。
在职业的选择上,弗兰西丝卡本来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建筑设计师,但却激流勇退,嫁给了一位银行家并从此放弃自己的事业。当弗兰西丝卡有机会在都灵与马西莫完成一项设计工作之后,她内心的冲动又被激发起来了。可是,弗兰西丝卡终究没有继续从事建筑设计工作,而是准备卖掉父亲的房子后返回巴黎。也许,弗兰西丝卡知道,一旦她把建筑设计当作一项工作和业绩来做,而不是当作闲暇时的创作冲动的话,她迟早会对建筑设计失去热情。因此,她需要在惊鸿一瞥的状态中给自己留下一点可供余生回味的记忆碎片。这样,“建筑设计”就可以成为她“从未住过的地方”。
马西莫在电梯里与初恋意外相逢时,两人都有着难以言表的内心悸动。但是,这份悸动可能并非来自于彼此的深爱,而是来自于未曾得到的遗憾与想象空间。就如马西莫与桑德拉的关系一样,两人作为合约情侣,偶尔在一起,但保持各自生活的独立性。或许,他们知道,一旦失去这种独立性,他们在对方眼里就失去了那种神秘气息和因未能真正拥有而产生的渴念。
弗兰西丝卡的父亲曾给病危的妻子写过情书,表达的是对妻子的感激。这一点,让弗兰西丝卡非常羡慕,因为,她从未写过情书。那么,她在都灵的这段时间里与马西莫的关系,与马西莫一起完成的那件设计作品,可算是“写给自己的情书”了。她终于为自己活了一回,真正为内心活了一回。可是,这种激动只能保持一定的剂量才能如空谷回音般永久回荡。无限量供应的话,人生又会陷入麻木沉重之中。综合来看,影片的译名还是“从未住过的地方”更恰当。
影片在电影语言上并没有令人惊艳之处,但胜在用一种含蓄克制的表演和极简主义的台词风格将人物内心的波澜起伏,以及人物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感互动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来。同时,影片善于将日常生活中习见的场景变成含义丰富的意象,并通过近乎严谨的对称关系将人物置于不同的情感漩涡之中,从而使影片有效地制造了场景普通与意义深沉的反差,召唤观众以一种更加敏感和犀利的姿态去捕捉人物内心的纠结。
当然,影片更大的成就来自于对生活的哲学感悟。影片让我们意识到,人生就应该有读不懂的诗和到不了的“远方”,这样内心才会有对“诗与远方”的敬畏与渴慕。如果我们的生活一旦被“诗”所淹没,我们一旦与“远方”朝夕相处,“诗”就会成为负担,“远方”就会成为鸡肋。这就是现代人的矛盾与矫情之处,我们总是在各种欲望都得到满足之后,发现自己应该生活在“从未住过的地方”,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内心或肉身从未抵达的“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