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区柯克电影理论的集大成者 | 2017“电影中的真善美”主题征文优秀影评
作者:龚金平
部分影迷对于“烧脑式”的悬疑惊悚片有特别的偏爱,热衷于像一位伟大的侦探一样去分析影片中每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包括道具、对白、空间造型、人物的名字、人物偏爱的数字,等等。这些影迷还经常搞一些噱头来吸引人,类似“高智商者必看的10部影片”、“史上最烧脑的10部影片”等,其中的片目一般会包括《恐怖游轮》《致命ID》《禁闭岛》《12只猴子》《记忆碎片》《穆赫兰大道》等。
在这些影片面前,希区柯克的影片实在有些“寒酸”。他的影片所营造的惊悚氛围在见多识广的影迷看来实在有些平淡乏味,一些悬疑元素也显得平常而俗套。即使是《精神病患者》这种载入史册的惊悚片,今天的观众也能一边观赏一边聊着天、吃着爆米花、甚至打着呵欠。于是,我们会不恭敬地想:希区柯克属于历史,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 对此,我们不必搬出世界电影史或者许多高深莫测的电影理论,只要分析希区柯克的一部影片便能证明一切。这部影片就是《西北偏北》(1959)。
作为一部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前人对于《西北偏北》的评论大概可以用汗牛充栋来形容,尤其那段玉米地的追杀戏,观众更是津津乐道,乃至被其它影片戏仿或致敬。但是,我认为,《西北偏北》不仅是希区柯克电影理论的集大成者,也为后世留下了几个经典的情节范式。这些情节范式由于已成俗套或共识,我们对她们的“惊艳”之感已经有点感觉迟钝,精神麻木,完全意识不到这些情节范式能够被一次次重复、改写、变奏。因为她们在某种程度上切入了人类普遍性的焦虑与梦想,能够契合观众的观影愉悦。这些情节范式在《西北偏北》中已经得到了自觉而精彩的实践。
在《西北偏北》中,罗杰是一位平凡的广告商人,却意外地卷入危险的追杀之中。于是,观众得以看到一个普通人所经历的非凡冒险。我们在耳熟能详的影片如《亡命天涯》《2012》《世界末日》《釜山行》中,都能发现类似的情节设置。希区柯克在与特吕弗的对话中说,“我们总是拍摄无辜的人而不是有罪的人不断处于危险状态的题材。” 因为,“受诬陷这一题材能使观众获得更大的危机感,他们通过这个人的处境,比通过正在逃跑的罪犯的处境,更容易发挥想象。我总是考虑到观众。”用通俗的话语来理解,这样的情节能够让观众产生最大程度的代入感。因为,每一个观众都是普通人,他们一方面在现实的处境中容易产生一种焦虑,担心自己突然遭遇某个不可预料的困境或危险,因而能够和主人公产生情感代入,和主人公的命运感同身受。另一方面,正因为主人公是普通人,他没有特异功能,没有过人的胆识与能力,他们只能在极端情境中凭借自己的智慧、勇气、毅力、信心完成各种挑战。这又在不期然中对观众产生一种情感上的抚慰,让观众有一种梦幻般的遐想,像是在特定的时空里超越了现实的庸常与自我的平凡,跟随主人公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
希区柯克还有著名的“麦格芬”理论。“麦格芬”理论用一种近乎恶作剧的姿态告诉观众,谜底与真相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刚刚跟随人物所完成的那一场冒险。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时说,“‘麦格芬’是一条线索,一个意象,一个悬念……在我的工作中,我总是想,‘文件’,或者‘材料’,或者建造堡垒的‘秘密’,对于影片人物应是极其重要的,而对于我这个叙述者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当然,并不是说“麦格芬”对于叙事没有意义,因为它是使情节得以推进、完成的“钥匙”。但是,叙述者不能弃情节不顾而去引导观众设想:这把“钥匙”由什么材料做成?形状如何?《西北偏北》中,罗杰被间谍组织指认为凯普林。影片一次次暗示,凯普林似乎确有其人,而且非常神秘和危险。但是,希区柯克却在影片最后恶作剧般由FBI告诉罗杰,根本就没有凯普林这个人,这是他们虚构出来的。至此,观众恍然大悟,影片的真正意义在于因凯普林而引出的罗杰的一段冒险经历。观众享受的是这段经历,至于凯普林是谁,或者有没有凯普林真的不重要。
对比之下,我们许多国产惊悚片完全没有领会希区柯克“麦格芬”理论的精妙。部分国产惊悚片喜欢在情节中不断渲染恐怖、危险,以及种种不可思议的灵异现象,将观众的观影重心全部指向谜底与真相。观众默认为影片揭秘时会有万钧之力。但是,影片却常常无法自圆其说,只好承认前面的情节都是人物的一次梦境,或者人物因为患有精神病而导致胡思乱想。这种情节设置方式相当于将一个“麦格芬”无限强调和渲染,令观众不断好奇于这个“麦格芬”的真相,却忘了去关注因这个“麦格芬”所发展出的情节。
此外,希区柯克的“麦格芬”理论实际上还与他的“炸弹理论”异曲同工。希区柯克一生都在拍摄悬疑惊悚片,但他的影片中从未出现鬼魂,也很少有惨不忍睹的谋杀、暴力场景,他的许多影片却达到了惊悚片的最高境界:心理惊悚。而且,希区柯克的影片很少采用“设疑—释疑”的叙事模式,而是推崇“炸弹理论”,即让观众预先知道谜底,将观众的观影重心引向:主人公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知道这个谜底,知道后又如何去应对?希区柯克曾说,如果你表现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玩牌,突然一声爆炸,那么你只是拍到一个十分呆板的惊慌场景。反之,表现这个同样的事件,先给悄悄放在桌子底下的定时炸弹一个镜头,再显示打牌的场面,那么你就牵动了观众的心,使他们看片时一直惴惴不安。这就是悬念。在这种处理方式中,观众所知大于人物所知,从而将观众置于一个更为有利的处境,可以将全部关注点都聚焦于主人公对危险的直面与处置,这也避免了当谜底揭穿时观众容易产生的失望或愤怒情绪。
在《西北偏北》那段著名的玉米地追杀戏中,许多人认为场面固然精彩,但没有“戏剧性”,对于情节没有意义,完全是炫技之作。联系希区柯克的“炸弹理论”,我们就可以发现这场戏之所以如此扣人心弦,实在是因为导演已经作了铺垫,提前告知了部分谜底,使观众不用去关心“谜底”,只需要沉醉于过程。影片中,罗杰接到电话去玉米地旁边的公路旁等凯普林。正因为人物和观众都提前知道了神秘的凯普林这天下午会显真身,所以罗杰看每个路人都像凯普林,这就使每一个路人的出现都令人物和观众紧张、欣喜、失望,将悬疑氛围不断延续。当飞机出现并毫无症兆地攻击罗杰时,观众固然有点意外,但实际上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观众知道凯普林是神秘而危险的,也从这个下午罗杰一直碰壁的情节中,观众意识到这次会面根本就是一个骗局,一场阴谋,这相当于将“炸弹”提前告诉了观众。在这种背景下,出现飞机或其它危险人物观众都不感觉意外。
在《西北偏北》中,我们还看到了一种经典的爱情关系:两个看起来绝不可能在一起的男女在经历了一场冒险之后发展成了亲密关系。影片中的罗杰是一位普通的广告商人,金发女郎(希区柯克偏爱金发女郎)坎多实际上来自敌方阵营。这实际上成了后来许多爱情电影的情节设置套路。同时,这种设置实际上也符合电影编剧的基本要求:在人物的动机之间设置最大限度的障碍,以使情节发展获得必要的冲突和矛盾,使情节能够在一定的起伏中完成人物刻画并保持一定的情绪节奏。
希区柯克虽然一直被认为是商业片导演,但他的电影其实大都具有深刻和普遍的意义。而且,这些意义不仅被内容表达了,而且也被它的形式和风格表现了。在希区柯克的影片中,他很少卖弄悬念的惊悚以及揭秘的震撼,而是致力于展示他对人类心理世界的深刻体会:现代社会是荒谬的;人是非常脆弱的,常常经受不住诱惑的考验。那些漂浮在影片中的悬念,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焦虑,是对人内心世界愈来愈孤独、焦虑和不安的表达。这再次说明,悬疑惊悚片中有没有鬼并不重要,关键是影片能不能通过故事本身的悬疑、视觉观感的惊悚、扣人心弦的人物命运带领观众完成心理体验的惊悚,进而追求一定的文化意义和社会价值。对此,《西北偏北》为我们提供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