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曼·雅茨达尼安电影音乐大师班对谈实录
时间:2019年6月18日(周二)13:30-15:00
地点:上海银星皇冠假日酒店金爵厅
主持:季小军|中央电视台英语频道主持人
嘉宾:裴曼·雅茨达尼安|伊朗著名作曲家,电影配乐大师
主持人:掌声有请配乐大师裴曼·雅茨达尼安,有请。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电影音乐的力量,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对这句话的理解?它的力量在哪里?它为什么如此有力量?为什么它并不响亮,却能给人一种力量感?
裴曼·雅茨达尼安:力量,这是个有趣的词,很多作曲家,比如约翰·威廉姆斯,以及世界上其他的配乐大师,他们都提到过关于音乐的力量。我们都知道,音乐有一种魔力,它会通过声音的刺激,立刻对我们产生影响。因为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以通过影响我们的情绪,把我们带到本不愿去的地方。当你不想看任何画面时你可以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房间里,但当音乐和声音到来时,情况就不同了,因为你是没有选择权利的。如果我不想看画面的某个部分,我可以转头去看另外一边,因为画面并不像声音那样具有攻击型。总的来说,音乐和声音,是具有攻击性的,我们不能选择听或不听,所以它们可以“为所欲为”,这是这种力量比较危险的一面。
主持人:音乐具有攻击性?
裴曼·雅茨达尼安:当然,因为不能决定是否接受它。我们可以通过改变音乐的氛围,改变它带给我们的感受。我在我的音乐大师课上做过很多次实验,在同一个画面下,如果加入不同类型的配乐,带来的效果也是不同的。当我在向你们讲话时,如果现场有背景音乐,那么这段音乐就会营造一种氛围。如果现场是安静的,情况就不同了。所以说实话,作为一个音乐家和电影爱好者,我相信,音乐对电影来说至关重要。
主持人:我也同意,音乐对电影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那么,能否分享一下您对好的配乐的理解?什么才叫好的电影配乐?所谓好指什么?
裴曼·雅茨达尼安:好的音乐可以有不同的定义。但对电影配乐来说,它必须为电影的画面服务,它要符合导演想要传达的感觉。如果两者方向不一致,其结果将是灾难性的。所以我认为有一种说法不一定对,即,好的音乐应该是“听不见的”。有的人会认为,一段好的音乐,你应该觉察不到它的存在。我认为不一定,这要取决于电影的类型和画面的内容。我认为好的音乐,应该帮助画面去引导观众,它不应该脱离画面或叙事,包括音乐的规模、质感,这些都很重要。
主持人:您提到了音乐的规模和质感。音乐的规模和质感,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裴曼·雅茨达尼安:比如说,你想用管弦乐给一部电影配乐,但画面中却只有两个人,这就是不合理的。因为管弦乐适合非常宏伟的历史性场景,适合非常广阔的自然空间。当然也要看情况,因为有时恰恰相反,我们同样会用非常单一的配乐来烘托一个战争场面。
主持人:这是一个有趣的反差。
裴曼·雅茨达尼安:是的,这是一种反差,它呈现了故事的另一个层面,当你想描绘一个广阔而宏大的场面时,你绝不会用二重奏、三重奏或四重奏,你反而会通过独奏,将观众带入更深的层次。我们经常看到,多重演奏的管弦乐会由强转弱,最后只留下一个声音、一种乐器,这就是在营造更深层的感觉,这就是音乐的规模,所以要依情况而定。如果配乐不合理,那么电影的效果也会打折,而如果配乐和画面是契合的,那就是好的配乐。所以还是要看内容,看这部电影的主题和故事。有时候,电影的原声带是独立发售的,它可以是一种独立制作的音乐,它是电影的一部分,但人们也会专门去购买原声带。
主持人:您认为二者有什么不同吗?一个是电影配乐,一个是独立存在的普遍意义上的音乐,二者有何不同?
裴曼·雅茨达尼安:说实话,当我在创作音乐或欣赏音乐时,从没想过关于音乐独立性的问题,因为二者是不相关的。音乐是否被人喜爱,和电影的关系并不大。对于为电影而创作的音乐来说,首先,它应该为画面服务,然后才是好不好听的问题,你可以在家或在车里欣赏它,如果有人愿意独立地去欣赏它,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
主持人:这就联系到了您提过很多次的另一个话题。您对电影配乐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会受到导演要求的影响,那么,您对此是如何处理的?比如导演会不会要求你说,“嘿,裴曼,你应该这样作曲。”您的配乐创作,是怎样展开的?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会尽可能地去理解导演的想法,配乐师和导演的关系其实很特别,就像朋友一样,我会将生命的一部分,倾注在他的电影中,这部电影本身,对我也会造成很大的影响。为了更好地、更深入地去了解这部电影和这个故事,我会和导演探讨人生,并加深与他的沟通,我称之为“专家的约会”。比如你想找一个生意合作伙伴,你就得和他约出来见面,你得跟他一起出来吃个饭,或者喝两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你们的共同点、或者你不喜欢的地方,这是一个加深理解的过程。对于一部电影来说,这尤其重要,试想一下,如果导演和配乐师对社会或人性
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么你们就无法拧成一根绳,你们的三观、你们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很关键,你们需要讨论角色。对我来说,当我第一次看某部电影时,有时候他们会把剧本寄给我看,但我更希望直接观看电影本身,因为画面素材,才是真正最重要的,只有看过了,我才会感觉到真实。一部电影,首先应该让我信服,让我感觉它是真实的,这样我才会相信这个角色真正存在,才能和导演展开讨论。为了更好地理解角色的感受,我必须弄清楚他们为什么嬉笑怒骂?这些情绪的源头在哪里?有时候,我提出的问题,连导演自己都回答不出来。我会对角色的所有动机刨根问底。
主持人:您一般在哪个阶段开始参与制作?是在有了剧本之后,是在拍摄完成之后?还是在后期制作完成之后?您到底是从哪个阶段开始参与的?
裴曼·雅茨达尼安:配乐属于后期制作,我们往往只有很短的时间来完成配乐的工作,所有的配乐师都清楚这一点。我们很少在电影开拍的时候就受到邀请,哪怕是到拍摄场地去看看,都是一种奢侈。我们能拿到的,一般是粗剪后的电影。当剪辑工作接近尾声时,我们的工作就开始了。不过我也可以提前去看每一个片段,在看过粗剪的影片后,至少我可以对整部电影的基调有个大致概念。
主持人:您刚才提到,和导演的交流就像是一次约会,当然这也是与电影本身和电影中角色的一次约会,那么您最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导演?是完全不懂音乐的导演,还是对音乐略知一二的导演?您更喜欢哪一种?
裴曼·雅茨达尼安:如果要我说实话,我最怕那种自以为很懂音乐的导演。
主持人:就是说,自以为很懂音乐和真的很懂音乐,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裴曼·雅茨达尼安:说实话,在我的一生中,从没遇到过一个真正像配乐师那样懂音乐的导演,我们根本来自不同的星球。虽然我们都是电影人,包括制片人、导演、演员、剪辑师、音效师以及配乐师。我之所以用“以及”,是因为配乐师真的就像来自火星一样,我们就像外星人一样,用的是不同的语言。如果你想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音乐,最好给我一个样本,比如一段音乐,如果你用语言来描述它,我是听不懂的,这会让我产生误解。
主持人:但如果我能给您一段音乐,那说明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了。
裴曼·雅茨达尼安:不,那只是一种情绪,这是非常微妙的。如果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给我听了一段音乐说,我就要这种音乐,我会说,那你直接用这段就行了啊。甚至有时候,一些导演会拿来我过去作品的片段,然后说,这是你之前的作品,我们在这个画面已经用了其中一段,你能再创作一首类似的吗?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即便我可以做到,那也是很无聊的。我喜欢创造性的工作,所以是不一样的。配乐师应该为电影增加新的价值,为整个作品加分。如果它只是一段没有附加价值的音乐,不能将电影带入更深的层次,那它的存在有何意义呢?
主持人:正如您说的,音乐家和导演是来自不同的世界,用的是不同的语言。但有的时候,您对某个作品非常满意,您认为这就是最适合这部电影的音乐。结果导演说,不,这完全不合适。然后您说,不,就是它。你们争了起来,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裴曼·雅茨达尼安:当然,而且出现过好几次,有过这种情况,这是很正常的。首先,这也是电影音乐的力量的一种体现。有时候,导演之所以会抵触某种类型的音乐,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了它的力量。讲实话,大多数时候,或者总体来说,在创作电影的过程中,一个导演往往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他们对任何事都没有安全感,就好像一个妈妈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很美妙的。我能让导演相信,我是站在他那边的,我会尽可能地保护他的作品,我的配乐只会让他的电影更加升华,而不是遭受毁灭。另外,配乐师和导演还有一层竞争的关系,对导演来说,他们会担心,如果观众只喜欢配乐,却不喜欢我的电影怎么办?如果他们存在这种想法,那将是一场灾难。所以我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感到这是一件轻松而有趣的事情。仅仅让他们感到放松还不够,因为配乐的过程是在拍摄结束之后,而拍摄本身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们都知道这一点。当一个导演完成拍摄之后,他们会感到如释重负,如果你再让他们回到那种紧张的状态,他们就会受不了。
主持人:拍摄只是一部分,后期制作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对很多导演来说,他们希望掌控所有细节,就像对待孩子一样,而您似乎是在夺走他们的孩子,夺走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掌控感。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更愿意用“引导”这个词,而不是“掌控”。我认为最好的解释应该是,我希望导演能引导我,但我必须让他知道,应该怎样来引导我。如果他强行要求不能怎样,或者必须怎样,我会感觉不舒服。我需要一个正确的引导方式,我不喜欢被掌控的感觉。对一个配乐师来说,好的作品,需要合理的引导和自由的创作空间。
主持人:您想向导演传达的是不是,专业的配乐请交给专业的配乐师来做,我没打算从你那里夺走任何东西?
裴曼·雅茨达尼安:不,我更需要他们的支持,如果我说,不要妨碍我的工作,我会感到很孤独。我非常非常需要剪辑师的支持,需要音效师的支持,需要导演、制片人等等共同的支持。因为这四个人,对音乐制作有着最重要的影响。我第一次和电影大师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合作时,他提出了非常奇怪的要求。第一个作品就能跟他合作,我感到非常幸运。但他对音乐的要求非常奇怪。他告诉我,这个音乐,首先要非常美,它不能是悲伤的,也不能是欢快的,不能有情绪色彩,它应该契合故事的走向。人们在看完电影后,不应该对它有任何印象。这就好像一个谜题,到底是怎样的音乐?不能悲伤,不能欢快,不能给人留下印象,但又要非常美,还要为画面服务。
主持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裴曼·雅茨达尼安:没错,不可能的任务。那时我就意识到,给电影配乐的确是不可能的任务,后来我跟他介绍了音乐的主旋律,他基本上是满意的。但是等音乐完成后,他又告诉我,他要听一下成品的配乐。他说,“我想单独和这段音乐相处一下,可以吗?”我说,“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想象一下,如果我要把女儿嫁给你的儿子,我想和他聊聊人生,我想更加地了解你的作品。我知道它就像你的孩子一样,但我不想当着他父亲的面去评判它,所以,我想和它单独待会儿。如果我听了之后不喜欢它,而你又正好在场,这会让我感到惭愧。”所以,我非常理解这其中微妙的心态,接受电影的配乐,对导演来说可能是一件很恐惧的事情,而好的配乐,则是一种解脱。记得在为娄烨的作品配乐时,我把样品寄给了娄烨,他当时在巴黎忙着给电影调色。他告诉我,他那段时间状态很糟糕,压力非常大,那段配乐,对他来说就好像雪中送炭。他发信息告诉我,他说,“谢谢,谢谢,谢谢你,裴曼!”
主持人:关于导演我们先聊到这里。作为音乐的创造者,作曲家往往都是天才,你们的创作真的是从无到有的过程。在您进入新的项目、为新的电影配乐时,除了故事题材和人物,还有哪些重要的元素会对您产生启发?
裴曼·雅茨达尼安:最重要的应该是情绪吧。我们都知道,不同的电影会让人产生不同的情绪,所以看完一部电影后马上看另一部,并不是个好主意。就和吃饭一样,一个菜是一个味道,吃太多会消化不良。比如,我昨天看了一部锡兰大师的电影,看完之后,我陷入了一种沉寂的情绪。因为这部电影太特别了,它让我进入了某种特定的情绪,这对配乐师来说是好事。进入一定的情绪,有助于作曲家的创作,就好像当我们在读小说的时候,也会陷入某种情绪,只有在特定情绪中,灵感才会出现。写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当一个导演想要写点什么的时候,比如在剧本创作中,他也是处在某种情绪里的。画面、故事、人物这些元素非常重要,它们能帮助配乐师进入特定的情绪。
主持人:那么您是怎么进行创作的?能描绘一下吗?比如,您会不会把自己关在一个小黑屋里,面对一架钢琴,像这样一个画面?
裴曼·雅茨达尼安:那是一种折磨,我不会那样折磨自己。
主持人:那您是怎样开始创作的?
裴曼·雅茨达尼安: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真的,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曾经有几个导演,他们目睹了我的创作过程,但并不是你想象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这个过程很奇怪。比如我会先看几遍这部电影,然后突然间,我会觉得,我准备好了。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也很难解释。会有一些迹象,让我有了感觉。我会试着在钢琴上弹奏,看能不能弹出来。灵感就是这样来的。我记得我第一次来到中国,当时是为了和中国的制片人合作。在看过几遍电影之后,在他们剪辑的工作室里,当时刚好有一架钢琴,我开始尝试弹奏,当时的情景,就像这样...
裴曼·雅茨达尼安:所以当我回到伊朗开始最后的创作时,我已经有了足够的材料,材料对创作非常重要,然后就是反复修改的过程了。最开始的时候,它从一个很小的灵感,慢慢演变出了主旋律。但有时候,灵感的一开始就是主旋律,有时候是协奏曲,要看情况。如果要为李睿珺导演的电影配乐,比如《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我就会选择更具中国色彩的主旋律,我要加入更多民族的元素。我需要做一些研究,比如收集中国民间一些很美的摇篮曲。有时候,这些摇篮曲的旋律是很难辨别。当我们让一个老人哼唱它时,他们没法像专业歌手一样去还原它,他们只是普通人,他们会唱走调。我需要选择其中好的那部分,在这个基础上尝试将这首悦耳的摇篮曲复原。
有时候他们会要求给配乐加入民族元素,有时候他们想要更通用的音乐语言,没有特定的音乐色彩和旋律。我需要根据他们的要求去做调查,而倾听是最好的方法。记得有一个伊朗和日本合拍的项目,也就是Kamal Tabrizi导演的电影《风之绒毯》。当时我需要在配乐中结合一些日本的元素,很多人觉得直接加入日本特色的太鼓元素就行了。但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我不会单纯地加入某种特色的乐器或曲风,就好像你请朋友来你家里做客,然后说,“我随便做了几个菜。”不,我会精心地去准备,我希望郑重地邀请他们,并为他们准备丰盛的宴席。如果这对你来说意义重大,你就会想要给他们最好的款待。在《风之绒毯》中,我听了十种以上非常传统的日本曲风,说实话,这很不容易,要如此大量地听你所不熟悉的音乐,其实也是一种折磨。首先我需要深入地了解这些元素,然后,我开始等待灵感,开始准备为《风之绒毯》的配乐谱曲。我记得有一天,我去到了伊朗北部的一个村庄,用我的数码相机拍一些照片作为留念。在当时,拥有一部数码相机是非常难得的,不像现在,人人都能用手机拍照。我拍了一些照片,其中一张拍的是一排排老旧的房屋。我发现,这些房屋的排列,正好形成了一个字,于是我就想,我为什么会拍出这样一个画面呢?看到这个形状,我突然有了灵感,它看起来,正好是一个日本的文字。然后我觉得,我准备好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某种迹象,我很清楚地知道,当情绪到位时,灵感也就有了,练习弹奏、调查文化、研究曲风、回顾电影,都很有帮助。
正如我说的,我需要导演和制片人的支持,另外,和剪辑师的合作也非常重要。因为你可能会破坏他们的工作,你就好像是他们的敌人。同样的,音效师也可能会破坏我的工作,所以,他们是你的“敌人”。而敌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们必须进行合作,必须共同完成这个作品,这是非常微妙的。而且没有人充当裁判,你不能跑到导演那里说,“你来评评理!”不能像两个小孩子打架一样,跑去找爸爸,然后说,“爸爸,是他先打我的,然后我才打的他,你来评评理!”所以导演能说什么呢?他想要的是最终的结果。
主持人:您是怎样定义自己的?一个音乐家、配乐师,还是电影工作者?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认为每一个电影行业的工作者,都是电影工作者,尽管他们可能来自火星。如果我把自己定义为音乐家,就会和电影产生距离感。对于电影这个美丽的行业,我应该有足够的了解和知识。我很享受电影,所以热情很重要,但这还不够,你必须不断学习,直到你对电影有了足够的理解。我指的不是学习摄影,而是学习摄影师或导演的思维方式。关于剪辑、音效设计、表演等等,你必须有一些最基本的理解。我很喜欢给制片人或导演提建议,他们会惊讶地看着我,他不是配乐师吗?他居然在教我如何剪辑?我会跟他们说,“能不能把这一段直接剪掉?因为我觉得这一段不太合适。这一段太冗长了,会拖慢整个电影的节奏。”我会这样去建议剪辑师。如果能达成共识,那么我们就成功了。
主持人:这样会不会有点越界了?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不觉得有什么界限,因为这是团队合作,而且我不会强求。如果你无法给我一些发挥的空间,我会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装修工人,如果发挥空间太小,我就无法很好地为你的作品服务。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干。另外,我相信我是一个好观众,我是最先观看电影的那批人,对此我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很喜欢看电影,而正好,我在第一时间就能欣赏这部电影,并和大家展开讨论。有时候,我对角色分配也会给出一些建议。当他们在翻看照片物色演员时,因为我也了解剧情,我会觉得,谁来演更令人信服。但我只是提供个人的建议,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主持人:我觉得有一天,您很可能成为一位导演,然后您会为自己的电影配乐。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很喜欢拍电影,但我也知道拍电影是最困难的。我曾和一个朋友说过,一个愿意做导演的人是伟大的,那是最困难的工作,我们应该多多支持他们。我恐怕不行,因为真的很难。我更喜欢待在第二线,以配乐师的身份支持导演的工作,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们。
观众:裴曼先生您好,我是一名音乐专业的学生,也懂一点音效设计。我的问题是,怎样在不喧宾夺主的前提下,创作出好的电影音乐?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会尽可能地保持谦虚。如果你想让你的作品出彩,你首先应该明白,电影或画面,不是橱窗里的商品,你不是在为商品配乐。如果你想通过商品凸显自己的音乐,多的是别的机会。对于电影的配乐来说,被忽略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你要非常谦虚,这是一个音乐人的美德。对配乐师来说,宁可在音乐上妥协,也不能在画面上妥协,因为这是你的初衷,如果你真正愿意为画面而服务,那么你的音乐就会成功,我向你保证。这个道理很简单,当配乐的效果并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你首先应该扪心自问,你的创作是否真的是为了电影而服务的?你是否另有野心?
观众:首先我想说,非常感谢您的光临,这也是我们的荣幸。我有一个问题,作为一名配乐师,您应该知道,导演就像是电影的上帝,而上帝需要配乐师来为电影配乐。你在音乐上的造诣是毫无疑问的,导演也清楚这一点。当您在和非常著名或最顶尖的导演合作时,我觉得很多导演会产生一种恐惧,会担心配乐师抢走了电影的风头,让本该出彩的电影在配乐下黯然失色。当导演很难理解和接受你的时候,您是怎样处理的?
裴曼·雅茨达尼安:是的,其实导演分两种。有一类导演不喜欢用配乐,我和很多这样的导演交流过,他们本身很喜欢音乐,坐在车里听音乐也是他们的爱好之一。但配乐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必需品,他们不会大胆而直接地为画面加配乐。他们往往喜欢拍现实主义电影,他们不想因为加了配乐,让现实主义电影变成了主流的常规电影。我第一个合作的导演,阿巴斯大师,他属于这类导演。比如伊朗著名导演阿斯哈·法哈蒂,也属于这类导演。另外我们的评委会主席锡兰先生,也是这一类导演。大多数时候,他们会将配乐安排在画面中,比如画面中收音机播放的歌曲,或者主角在听的一首歌,这是很难察觉的,因为他们不会专门去听这些音乐。有时候,他们甚至会把音源放在很远的地方,比如为了引出主角的某个回忆,但他们不会独立使用配乐。另外一类导演,他们非常喜欢加配乐,在他们看来,配乐是电影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是两类不同的导演。即便对这类导演来说,恐惧也是存在的,他们有时候会说,“是的,我们需要配乐,但你能不能配一个最简单的音乐?”这种极简的配乐,现在很流行,近些年来,经常出现这种简化到极致的配乐。很多同事和导演,最近都会跟我说,他们想用这种极简风格的音乐,它听起来没有旋律,只有一种音色。这就好像一个人没有了头和手脚,这样的要求,就好比加入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东西,好比你要我画一个没有脚、没有尾巴、没有躯干、没有耳朵的大象。那么这是头怎么样的大象呢。这就来源于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那种恐惧。最后,这还是正确的,非常正确的,因为音乐是强大的。即使你做了非常美妙的音乐,他们要求你改变它,你就还是要满足他们。即使你为此哭泣,你也必须这样做。这好比一个承诺,要服务于电影的承诺。我曾经也觉得自己很难去改变一支很美的音乐,很难去破坏它。毕竟我去掉那个部分,那个旋律,那个声音,有的就是…所以如果你要找这个声音,你不满足于此。
观众:我觉得电影里边有不同的声音,除了音乐之外可能还会有环境、对白。在创作的时候,您是怎么看待这三者的关系?您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创作的一个片段,把这三者做了一个完美的诠释?
裴曼·雅茨达尼安: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但我只能长话短说了。其实这三者用的是同一个渠道,尽管我们有多种声音,但渠道只有一个,那就是听觉。音乐、音效、对白,都是通过听觉传播的,这三者当中,对白当然是最重要的。然后问题来了,音乐和音效,哪一个更重要?这就是我为什么刚才说,配乐师和音效师就像敌人一样。最好的方法是,把音乐和音效看作一个整体。但这需要足够的磨合时间,以及一个非常优秀的音效师,对导演来说,是非常大的优势。有一次,我们去泰国混音,当时的音效师非常出色,他会根据我的配乐去调整环境中的雷声,不是所有音效师都这么专业的,这一点我非常佩服,只有这样才能做出好的声音。他知道我需要一个更悠远的雷声,那样才能制造一种声音上的停顿,为随后出现的配乐留出足够的空间。有了这个雷声的配合,效果就非常好。所以,首先对白是最重要的,对白必须要清晰,否则观众没法听清楚台词就会迷失。然后才是音乐和音效的问题,这两者是同样重要的,在某个层面上,它们必须完美地达到契合。所以才会有配乐这个词,配乐,就是音乐和音效的结合体。
观众:裴曼大师,您好。我想问的是,在所有著名的配乐师当中,您认为您的独特之处在哪里?您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特点的?
裴曼·雅茨达尼安: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特别,真的,我只是尽我所能罢了。事实上,我从没想过要与众不同。你们中国的道家有句话说得非常好,“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我之前合作过的一个中国人告诉我的。
主持人:谢谢你们的提问。再次用掌声感谢裴曼大师,最后您愿意为我们演奏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