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4

甄子丹大师班对谈实录

 

 

时间:2021年6月14日(周一)14:00-15:30

主持:魏君子 | 制片人、编剧、纪录片导演

嘉宾:甄子丹 | 武术家、演员、导演

 

主持人:现场的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来到第二十四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学堂,我是主持人魏君子。我们今天邀请的嘉宾是近20年来华语动作电影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也是国际影坛最有影响力的华人动作影星之一,甄子丹先生。本场大师班就有请甄子丹先生和大家一起分享他的动作电影人生,和“甄功夫”电影的创作过程。

 

甄子丹:大家下午好!

 

主持人:本场大师班还是要话说从头,要从子丹的家学渊源说起,就是您的母亲。我们想了解您的母亲和传统武术对您早年的熏陶。

 

甄子丹:有一定的影响。我母亲的门派是太极跟八卦内家拳的一种门派,后来也开武馆,也在美国授徒,曾经在80年代,好多徒弟来自美国各个大学,也曾经被美国一些武术界选为十大武术教练之一。现在她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所以从小我是跟我母亲练武的。但是我小时候比较顽皮,喜欢去探索不同的门派,特别是跟大家一样,非常喜欢李小龙,从小我就看李小龙的电影,后来又看成龙大哥的电影,又看香港很多的功夫片,但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自己会当演员。

 

有了武术的背景,后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过香港。大概是1980年,我16岁的时候去北京,在北京武术队待过一年多的时间,去练比较新时代的一种套路的训练。离开北京经过香港打算去美国那段日子,被带我入行的师傅袁和平导演发掘了。当时他要拍一部功夫片《笑太极》。为什么要拍功夫片呢?大家都知道他跟成龙大哥拍了《醉拳》和《蛇形刁手》,很经典的两部影片,改变了当时功夫片的潮流。然后大家分开各自发展,成龙大哥去了嘉禾,袁和平导演没去。但是他的愿望是再创一个高峰,再拍一些能够超越《醉拳》《蛇形刁手》的影片,就筹备了《笑太极》,里面需要一个年轻的、功夫很好的演员。当时的功夫片要求演员本身有很扎实、很深厚的功夫底子,找了好几年都找不到。

 

这就是我们的缘分,原来他的姐姐是我母亲曾经的徒弟之一。他姐姐跟袁和平说有一个小孩,当时我17、18岁,她说你见见他吧。他就带着袁家班出来喝茶,问我很多问题,然后安排了试镜,找了他的班底,拿了两部机器,就对着镜头讲话,类似这样一种程序。两个星期之后,他给我一个合约,说我准备签你三年,第一部叫《笑太极》。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有一点糊里糊涂地入行了,拍了将近40年。

 

主持人:从子丹学武术也好,或者是像李小龙那种偏实战的动作格斗也好,毕竟是一种武术训练,可是电影是剪辑、摄影等各种技巧的综合,拍动作和打动作应该完全不一样,作为一个初入者您当时有哪些经历?

 

甄子丹:一开始我搞不清楚,我真的以为功夫片就是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是真的可以那样做,但原来有很多技巧。我还记得刚入行的时候,袁和平让我到现场去看,我发现一些演员打得没有我想象那么快、那么厉害,而是打几下停几下,又摆机器再打,不是顺着一口气把很厉害的招数展示出来,我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原来功夫片是一门很独有的电影学问,完全是中国电影的一个很独特的艺术。当然这种技术,还有艺术,经过那么多年的发展,到今天是另外一种领域。其实当初拍动作片、功夫片是比较简单的。第一,演员根本不需要演技,因为大家都看着这个演员去打,而且打得很长,打得过瘾,打得很刺激,里面不讲究,因为观众的心态是要看好看、过瘾的武打,他不会去考究里面所有的内容,包括演员的演技,剧情合不合理等。反正你打得好看,这个片就好看,票房就卖座,这种风气一直延伸下去。

 

随着大家对电影的欣赏水平越来越高,特别是近十几年,大家都有手机,自己拿着手机都可以拍,大家对于影视的欣赏水平已经跟以往天地差别。随着观众水平、观众要求的提升,咱们拍电影也必须要同步提升,不然的话观众会离你而去。

 

主持人:其实袁和平导演,行内都叫他八爷,八爷曾经有一个绰号“天下第一武指”。他的电影风格一直在变化,特别是到80年代中后期,我们作为影迷就发现他有个变化,他开始去拍警匪动作片,里面融合了一些现代搏击格斗的东西,这和八爷以前的传统动作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时候子丹已经开始在袁家班参与一些动作设计的尝试。所以我们很想了解,像《直击证人》《洗黑钱》,那个时期是八爷在德宝时代的动作的一个变奏,对我们来讲是很新鲜的。

 

甄子丹:是,早期香港电影特别是动作片类型,是带领着整个电影的市场,占有了整个动作电影市场,因为大部分观众看电影都看动作片。整个动作片分好几个主要的板块,一个叫洪家班,洪金宝大哥导演的,然后成家班、刘家班,还有袁家班,分得很清楚,特别是以前注重传统规矩的电影,有一种江湖的味道。如果你是这个班底出身,你必须要跟这个班底,我还记得洪金宝大哥找我拍戏的时候,他必须要跟袁和平打招呼,他说我要子丹。但是我们一般不会随便跑到人家的班底,这是以前的一种规矩。当时洪导演跟成大哥有嘉禾这样一个最强大的电影王国在背后支持,同时他们的电影确实是很卖座,基本上他们占有了整个市场。那么八爷,坦白说,当时他几年都没拍戏了。观众的口味也从以前我们拍的那种功夫片,突然到了时装动作片。当时洪大哥和成龙大哥拍了很多成功的、卖座的动作片,比如《A计划》《快餐车》《五福星》。当时八爷其实是有点困扰的,他三年没拍电影,我也三年没拍,因为我是跟他的嘛,跟着我师傅,他不拍戏我也不拍戏。

 

之后他接到一部电影的合约,跟德宝电影公司拍第一部《特警屠龙》,他那种奋斗心又回来了。他说我要拍好,怎么拍好呢,需要那么多钱,成龙《A计划》一场戏拍几个月,我们没那么多制作费,怎么拍呢?我就跟八爷说我有方法,我那时候比较年轻,而且性格比较直,什么都敢说,也不知道他的感受,也没有想太多八爷会不会不高兴。我就说,我想到了,没办法跟他们比,我们就打个人风格。他就问我,怎么打个人风格?我就研究,分析给他听。我说你看李小龙的电影,从头到尾,他可能就是这个镜头,他打对手,打完对手,一般我们切镜头肯定是跟着被打的那个人,无论是演员还是武行,肯定是跟着那个人,摔倒也好,撞倒一些东西也好。但是大家看李小龙的影片,镜头永远是留在李小龙身上的,他不管被打的武行到底被打到什么程度,但是你没觉得不好看,你也没有觉得他不够厉害,反而觉得他很有魅力,打完之后,之前之后的那种味道,他怎么出拳,出拳之后他怎么把拳头收回来,他的状态是怎样,完全是个人魅力。我告诉八爷个人魅力,他说怎么个人魅力,我说你(的镜头)继续停留在我身上,我打完之后会设计一些身体的语言。

 

我当时还在研究,那时候还没有MMA(综合格斗),我就研究了很多武术的门派。我跟他说,举个例子,比如说传统他们用一个打拳,所谓的勾拳、边拳,以前的功夫片很简单的,用大家看得很清楚的一种身体语言,这个线是打横的,这个线是打直的,很少有弧度的线。你看李小龙,他的动作是这样子勾的,但是你看以前的那些电影,成龙大哥也好,八爷拍的也好,很少是很真实的那种勾拳。还有一些就是,打的过程中摆pose,我跟他分享怎么摆pose。大家如果分析一下以前的功夫片,成龙大哥的也好,洪金宝大哥的也好,是打完一个招数然后摆一个pose,我说这个不够时尚、不够时装、不够真实。时装功夫片,比如说我演一个警察,我打完这个人不可能是这样子的,人家已经摔在那里,你摆这个干嘛呢。一开始,坦白说八爷是不太(接受),我觉得他可能就是不敢尝试。后来拍《特警屠龙》的时候,我在拍的过程中,不断地去给他看我怎么去打,加了一些小动作,他就觉得这个很好看,后来就变成经典的《特警屠龙》。

 

《特警屠龙》出来之后很多圈内的人反应很大。他们说八爷怎么会拍那部戏,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人在打,又没有一般成龙大哥、洪金宝大哥经常用的那些道具,只有两个人,不需要钱嘛。这是我的本意,告诉八爷我们用最低的成本,不需要钱,光看两个人的身手,看两个人打出来的风格。其实这个方法一直延伸到我跟吴京在《杀破狼》里面,那场戏也没有道具。我还记得制片问我,那场戏你和吴京需要什么道具去砸、去打碎。我说,什么都不需要,我只需要我跟吴京两个人去打,关键看我们两个人的身手、风格,这个是最宝贵的,不是道具能做出来的。所以《特警屠龙》可以说是八爷第一次转型,之后我们就拍出了《皇家师姐》《洗黑钱》。

 

主持人:说到两个人的对打,我们作为影迷特别喜欢做盘点,谁跟谁打是经典的动作场面。从《猛龙过江》一路数下来,子丹跟李连杰有《男儿当自强》,跟成龙有《上海正午》,跟吴京有《杀破狼》。这种高手之间的过招,两个高手之间的默契,怎么对打,我们很好奇。

 

甄子丹:每个人都不一样,就像舞蹈一样,比如说探戈,社交舞,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配合好,大家的悟性和技巧,在一起能不能再创一种组合出来的新高度,是很微妙的。就像唱歌,两个人合唱,你最厉害的是中高音,这个是高音,然后是低音,碰撞在一起就会产生一个新的艺术作品。我跟成龙大哥第一次打是在上海,我演一个反派。我也看他的戏,明白他的风格,那么多年来他有自己独有的风格,可能故事变、人物变,但他打的风格都是一样,拿一个杯子,然后转两下,跳一下,翻一个跟头,擦擦屁股,走过去。开玩笑,所以我大概知道他的节奏是这样子。那么我在跟他打的时候,除了要配合他,不能他这样12345,我是1234567,那肯定会乱的。大家是跟着节奏去找一个平衡点,同时我尽量在两个人出来的效果里去表达我自己的个人风格。跟他打不一样,跟李连杰打也不一样,跟吴京打也不一样。

 

我合作过那么多人,其实有两个人是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第一个是李连杰。我拍《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的时候,李连杰还年轻,其实我跟他同龄,他比我大四个月,但他是黄飞鸿嘛,黄飞鸿很厉害的,但是我也必须要表达自己的一个状态,因为我演那个大反派。徐克找我回来就是为了给黄飞鸿制造一个最强大的压力,所以那个时候大家抱着那个心态,设计好了怎么打。大家都是全力以赴,用最快的速度,李连杰真的很快,他快,那我要更快,他更快,如果你慢了一拍,比如说大家打伤对方,NG就很难看了嘛,为了你出错,所有的人,导演、灯光都说再来一条,你就不好意思。大家都抱着那种不能输,要打得最完美的心态。李连杰确实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拍《英雄》的时候他给我的压力更大。当时我拿了一把长的红缨枪,他拿了一把剑,他很快,他甩一个圈,我要用两倍速度甩一个圈。他再过来的时候,我真的要用尽所有的爆发力来迎接他的剑法。他一秒钟可能是三四下剑,但是我要在三四下剑的攻击下做出三四下长枪的架势,所以压力非常大。

 

第二个让我压力大的人就是迈克·泰森。我是他的拳迷,拍《叶问3》的时候找他,我一方面很兴奋,泰森是我的偶像,我真的好像一个小粉丝一样,因为我小时候还没有入行就看他打拳。当时没有那么发达,没有同步看,而且因为时差的关系,大概香港时间凌晨四五点才能播出。我整个晚上不能睡,一开始看其他的拳赛,那些比赛很闷,一直等到四五点才是泰森。我知道泰森来很高兴,终于可以见到他,但是同时也知道他不会拍戏,不会留手,如果打伤了,进医院了,怎么办呢?跟他拍对手戏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必须要很谨慎,不要以为是在拍电影,要当自己是在拳坛里面跟他对打,生死之决,你必须要看得很准,看见了千万要闪,千万不要有稍微一点点的大意,有一点点大意,别说KO了,会死人的。我记得他有一个勾拳过来,我要低头,拍电影的低头特别有艺术讲究,特别是袁和平,他对功夫片的理论就是所有的招数都要很贴近差不多打到底你才能闪,不能拳来了就闪,要等到最后才闪。我们当时拍那个勾拳,拳头要打到我旁边的一个沙包,然后那个沙包会马上飞出去,他必须要很用力。八爷说,好啊,用全力去打,你不打的话会很假。我说第一我不能早闪,我必须要等到他差不多到我的头再闪,这个多危险啊。幸好我把那个拳闪开了,当时我感觉到他的拳风就像一台大的货车冲着我来,现在我还记得,真的很危险,那一拳,拳头那么大,他碰到我的头发,我又要做到八爷的要求,最晚那个时刻才闪,同时不让我自己受伤,这个是我压力最大的。

 

主持人:说到子丹和八爷的杰作,有一部是我非常喜欢的,就是《黄飞鸿之铁马骝》。那个时代黄飞鸿踢无影脚,凌空踢九脚,里面的无影脚我感觉有力学原理,有实战的风格,跟那个时代(其他影片)完全不一样。

 

甄子丹:是的,我喜欢研究电影、研究武术,这个是我本人的性格。比如说这部电影很成功,那么我会用不同的角度去研究。我看一部电影,我会想我要怎么拍。当时《黄飞鸿》很成功,李连杰无影脚,但是那个无影脚是用镜头剪接的。我想什么叫无影脚?顾名思义是无影,就是看不到,怎么做到无影呢?我就想是否我们用摄影机的功能,可以让大家看到那种无影,但是同时也看到这个演员本身的功夫。不然的话你把镜头剪得很碎,然后用一些当时的电脑特技,我觉得这个不是我的追求。我追求的就是,第一大家没有看过,第二是还保留着功夫片最好最高级的部分,就是演员本身的功夫必须要表达出来,观众要看得出这个演员的功力多么厉害,不然的话就没有李小龙、成龙、李连杰,也没有今天的甄子丹了。我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方法,就跟八爷说我们可以拍无影脚,用格数,12格,大家知道1秒钟有24格,那么如果你稍微调校一下,可以看得出我的功力,不要切镜头,从头到尾你可以看得到我的腿功,同时也可以在银幕上制造出一个无影脚的感觉。当时他说试试看,我们那时候用胶片拍,不像现在马上可以回放,当时必须要拍完之后过一两天,看冲出来的胶片的效果。如果效果好就继续拍,效果不好的话可能要补一些镜头。八爷看完冲出来的胶片,就觉得,哇,太牛了,这个效果完全就是无影脚。

 

主持人:那个时候其实是逆潮流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反而那个是最真实的。我非常喜欢子丹在传统的功夫片、动作片里面进行创新,因为我总觉得中国的功夫片要想现代化,让所有的观众都去看,是现在要研究的一个课题。还有一部戏,里面有一场我看的时候是鼓掌的,就是《武侠》里面子丹和惠英红那场,洪拳对双刀,把刘家良的南拳用现代格斗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整个呈现的效果,作为动作片影迷,我是拍手叫好的。

 

甄子丹:简单来说,我觉得拍电影本身就是一种传达的方式,就像讲话、跳舞、唱歌,传达一种方法。拍动作片肯定是情绪兴奋,很过瘾、很刺激。那你怎么让观众感受到那种兴奋度?首先你要用节奏的掌控,这个理论我一早就总结了,就是怎么通过我设计的动作,让观众一层一层地追下去。我现在不要说里面的一些细节的身体上的设计,比如说打跟头、内拳、追那头牛、在屋顶跑来跑去,这只是一种很花的包装。最重要的其实是节奏的掌控,我怎么让你感觉到这个人必须要出手,逼着我出手,然后观众觉得你竟然还不出手,然后我出手了,出手之后惠英红怎么反应。我设计了她要追下去,追到哪里?我开始铺排那种思维,引你进入我的局,一路把你的情绪越推越高,到那个位置停一下,让你喘一口气,感受一下当时我设计出来的整个局,然后整个情绪再推一层。就像唱歌、讲话,肯定有开始、中间、高潮到结尾,这个是最基本的。所以必须要有一种节奏的铺排,这个完全是节奏的控制。这种节奏控制,我一路都没有怎么变,一路都是拿着这个节奏控制,来设计所有我拍的那些大家喜欢的动作。可能这次用一些不同的剪切的技巧,或者是镜头的控制,甚至演员本身表达出来的味道,但是我觉得节奏的控制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种传达信息的方法,是从古代我们还是野人的时候到今天为止,都是一种必须要有的一个工具。

 

主持人:其实从《杀破狼》开始,到《导火线》,包括刚才说的《武侠》,不管他拍的是警匪片还是功夫片,甚至有一些古装片,你都能感受到他的动作风格,就是实战,是真实的。

 

甄子丹:我觉得“实战”不是最适合的形容词,应该用最能感染观众的方法,怎么感染观众呢?就是“直感”,“直感”可以说就是“实战”。现代人时间那么宝贵,特别是疫情期间,大家都没有时间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怎么看你的电影呢?所以必须要有一些东西大家会有共鸣。什么东西最有共鸣呢?肯定是“直感”,是大家能感受到的。假的东西怎么能感受到呢,人家一看这个不可能的,就不看了,你感染不到他了。所谓的“实战”就是这样来的,这个“实战”的“战”就是,我拍警匪片、打斗片,必须要有一个对战,为什么你觉得我的对战好看呢,就是有直感,你会感受到很真,如果我在现场我也能感受到他的拳头,一开始你必须有这个概念,最后才能发展成大家认同的、成功的一场戏。大家越来越追求直感、实战,不要虚无、摸不到的东西。生命那么宝贵,你必须有一些能让我感觉到的东西。

 

主持人:对,其实子丹一直在探索这种风格,现在我们看到这种潮流,越来越多能够给现场的从业者以激励和启发。而说到子丹近十年来给我们贡献的经典动作英雄形象,就不能不提《叶问》。叶问,咏春的一代宗师,也是子丹曾经的偶像李小龙的师傅,你相当于演了四次叶问,《叶问》系列对你的动作电影生涯有什么样的意义?

 

甄子丹:完全是一个转折点。我们做艺人的肯定要让观众和市场认可,才可能有更多的机会去尝试不同的作品和角色,甚至整个电影的新的探索。如果没有《叶问》,我就没有很多好机会,好的导演、项目来找我,不找我的话,怎么有这种机会和平台让我去自我提升呢?那四部电影,完全是我人生的转折,我也没想到能拍那么多年。我一直喜欢拍时装武打片,突然间他们找我拍《叶问》的时候,我还记得我一下子都还没有转回来。我怎么演这个?我没想过怎么打咏春。我从来没有觉得身体语言或者武术门派是太大的难题,身体的语言是比较容易的,你只要掌控好自己的四肢,就像李小龙,你只要好好地把自己的身体训练到能够自如的那种状态,任何的武术我觉得理论上都是可以做到的。坦白说我真的不认为咏春是(很难的),当然你要成为一个最高境界的武术大师、咏春大师,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基本的一些了解,懂得那个门派的技巧,还有它里面的理论,我从来不觉得是一种难的事情。

 

最难的事情是怎么演叶问这个人物,有两个角度。第一,演一个真人,是否要演一个纪录片?是否要模仿这个人的一切?后来我们做研究,其实他本人没有特别多有趣的、叶伟信导演想拍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放弃了从拍真人片的角度去拍《叶问》,开始重新塑造人物,就塑造了我们那个版本的叶问,就是老婆比我高。叶伟信导演觉得要有趣,这个人物要有弱点,要不完美,叶问那么好,包含了所有好的地方,必须要有一个缺憾,就是你老婆比你高很多,出来的喜剧感很重,平衡了那个人太高大的感觉。这个设计是很成功的,我们设计出来的叶问,比如他的走路、谈吐、态度,他的一切小动作,从开始塑造到《叶问》第一集出来,成功了,大家接受我演这个人物,因为人物已经成型了。到第二集、第三集、第四集,随着故事的发展,因为大家认同我演叶问,大家已经喜欢这个叶问了,那就跟着我演的这个人物,随着每一集电影故事中他的遭遇、痛苦、快乐,同步地去成长。所以你们跟随了这四部电影的故事发展,我也跟着那四部电影老了12岁。

 

主持人:12年四部,一个轮回了。我们知道一个最新的新闻,《疾速追杀4》邀请子丹去出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疾速追杀》系列对影迷来讲是近期非常喜欢的系列片,这个系列的导演,包括整个团队也是好莱坞非常知名的动作特技团队,我们非常期待子丹跟他们的合作。在拍这部戏之前,您跟这个团队和导演交流过吗?

 

甄子丹:我跟导演没有交流过。我知道他是在《黑客帝国》里做武行出身的,后来变成了武术指导,第一部导演作品就是《疾速追杀》,成功了,慢慢就变成了导演。但是他底下的那个班底,我曾经合作过,在我参演的《极限特工》里,他们也做了一些武行、替身工作。他们经常跟我说,大家一直都研究你的电影,《导火线》《杀破狼》,每一部电影都会说出好多细节,怎么运用镜头,怎么设计一些不同的东西,比较尊重我。这次他们邀请我,首先制片人问我喜不喜欢这个系列,我说不错,拍得很好。

 

其实我一直觉得这种片子,这种类型,我们很多年前都是这样拍的。近年来大家对这种影片好像有一种错误的理解,是不是武打片不流行了。不是武打片不流行,只是我们没有把自己的武打片继续跟随潮流去提升,反而觉得这种影片已经过时了,反而我们要去拍一些好莱坞拍的成功片,他们这样拍我们就这样拍,其实这是很让人遗憾的一种思想。功夫片是我们中国动作电影最宝贵的一种类型,是我们独有的一种拍摄学问,只是我们没有好好地去升级而已。你看《疾速追杀4》,他们的故事其实很简单,里面的设计我们以前也做过,但是音乐、人物、服装,整个包装给你感觉很帅很酷。其实我们也可以这样做的,我们也有这样能让人觉得很厉害的动作片。我觉得很遗憾,我一直希望我能做到,我也这样做,不断地在我的作品里保持着带领潮流的方向。

 

他们找我的时候,我也挺开心,另外也能有一个平台可以帮我们中国发声,我觉得是给我一个机会,让全世界看到中国演员的魅力。我说首先谢谢你邀请我,但是我必须要问你很直接、很坦白的两个问题。第一,我的角色、你的内容,尊不尊敬我们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我很坦白的,如果你有任何元素不尊敬的话,我肯定不会跟你合作。他就说我们非常喜欢中国文化。我看了剧本之后,不错,当然还需要沟通,这里我觉得不够尊重,这里不够好。我必须要做到这些,我有这个能力,我一直都这样做,今天我可能有更多的一些影响力,我必须要为我们国家发声,有些我看不过眼的我会说出来,“咱们中国人不是这样子,我们这样会比较好。”利用这种平台,我会演一回好玩的,作为演员拍一些好作品,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利用我一点点的影响力,让观众觉得中国人没有那么死板,你们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主持人:非常期待《疾速追杀4》,这部戏还没有拍。子丹最快跟我们见面的作品是《怒火·重案》,这部戏子丹除了主演之外,也是监制和动作导演。这部戏能给我们影迷带来哪些升级的惊喜?

 

甄子丹:这个大家都知道了,是我的好朋友陈木胜导演最后一部作品。很遗憾他不在,很不幸地去年生病,然后就走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找我,我们有20多年没合作了,从电视剧《洪熙官》,到《精武门》,第三次合作就是这部《怒火·重案》。我们经常会在不同的场合见面,但是从来没有好好地坐下来聊合作。2018年,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看完《追龙》了,很喜欢我在里面的演出,他说,“我们一起再拍一部再创高峰的动作片好不好”,我说,“好,我等你很久了”。拍时装动作片,我认为这是陈木胜导演的最强项,比如《怒火街头》《冲锋队》《我是谁》《男儿本色》等。刚好我在寻找武打片的新路线,我拍完《叶问》,不再拍这种有架式的、一招一式的功夫片,但是我还有很大的野心,想拍类似《杀破狼》《导火线》这种,那么我肯定要找一个伙伴,陈木胜就是最好的伙伴,这是非常好的机遇。我们一开始不是拍《怒火·重案》,一开始是拍一部片叫《火拼》,要去墨西哥拍警察挑战毒枭的故事,后来因为这个片子的制作费太大了,英皇觉得有点风险,就把那个故事停了下来。陈导失落了一段时间,我不断地鼓励他,“没事,我们不拍《火拼》,其实你可以在香港再拍一个故事,拍一个很适合香港文化的警匪片,而且这个是你的强项。”他想了好几天之后,再回我电话说他的信心又回来了,他说我现在想好了,就开始塑造了一个类似《怒火·重案》的故事。故事肯定要反复地去改,甚至我们在拍摄的过程中,每一天、每场戏都在改变,到最后剪切的时候还在改,这个是一贯以来,不仅是香港电影的文化,而且是电影本身的文化,就是要很灵活地去改变。

 

主持人:我们非常期待《怒火·重案》能够再创高峰,我们也非常怀念陈木胜导演。

 

观众提问: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甄子丹导演的《杀杀人跳跳舞》,还有后来的《战狼传说》。我觉得《战狼传说》的视觉还有剪辑非常出色。我很想知道你在导演道路上还有没有发展计划?

 

甄子丹:没有。我觉得导演是非常辛苦的一个岗位,我跟好朋友陈可辛导演拍完《武侠》之后,他就很欣赏我一些艺术的东西,他说子丹你来导,我来监制,我说我不要导。因为自从导演那两部电影之后,我人命都没了一半。而且那个时候我都没有制作费,成本非常低。第一部电影花了400万港币,《杀杀人跳跳舞》花了330万港币。《杀杀人跳跳舞》到最后,都没有拍完我剧本里面需要拍的,所以我在剪辑的时候,花了三个月都没有办法把一个故事剪好。那时候我们没钱,租最便宜的剪辑室,是一个小小的房间,用胶片来剪。剪了好几个月剪不出来,因为没有把所有的内容拍好,故事不完整,怎么能把这个故事说好?到最后剪了这个最合理的的版本。但是之后又没钱做后期,没钱请配乐,我就用了一万块港币去租了罐头音乐,给一些版权费,挑一些音乐出来。幸好那个时候有一个非常出名的日本弹钢琴的艺人,他比较欣赏我的作品,为我作了一两首歌。我用了他的一两首歌,连着我付了一万块的罐头音乐,作为《杀杀人跳跳舞》的音乐。所以有好多很痛苦的经历,这两部电影让我非常不好受,我身体也不好,那个时候我抽了五年烟,因为压力太大了,又没有钱,银行只有一百块港币,没有钱付给我的工作人员,花了一年多接不了电影,就为了圆梦。之后就觉得太辛苦了,现在年纪太大了,受不了。

 

观众提问:子丹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影迷,我们能够看到在这些年的动作电影拍摄当中,您的动作风格在不断地进行细微的调整,也不断地寻求突破。尤其是在拍摄《叶问》之后,您会在西方的搏击体系风格当中,加入像咏春这种传统的中国武术体系的动作风格。我想请您谈一下如何将西方搏击体系的动作风格和中国传统武术的动作风格比较有逻辑地融合在一起?谢谢。

 

甄子丹:其实这个没有那么深奥。我最近的一些新作品,这个好像咏春动作,这个好像洪拳的动作,这个是MMA拳击,其实当时我在设计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去用什么武术动作。我只是觉得这个角色、这个心态是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能我本身练武术练了那么多门派,练了那么多年,做演员那么多年,很多东西都是很自发的。我在演戏时,可能一段舞蹈就是一段舞蹈,一个拳就是一个拳,突然间做一些酷的动作,就是很随心所欲的那种表达方法,不能说是一种境界,而是我表演的一种风格。我现在设计动作,都很少去关注特定动作。跟早年相比,比如《杀破狼》《导火线》,我是很刻意去拍一些MMA的动作,我很喜欢MMA,这种东西让我很兴奋,我怎么拍呢?因为你不能真的将MMA拍出来,就不好看。怎么用镜头的技巧呢?但是我也不能用直感的MMA,切得太假,观众感受不到这个直感,所以我研究怎么拍,到最后很成功地创造了这两部电影。后期对我来说,怎么拍摄动作已经不是最重要的环节了。现在有些影迷说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拍,而是更多用剪切,的确对我来说,这个镜头怎么切已经不是最关键的,这是一小撮人的口味,是给武术爱好者的,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所有观众,不是所有观众都会武术的。我觉得一部电影,无论它是动作片还是文艺片,最大的成功就是大众都看得明白,都被这部电影感染到。所以我的人物必须要打动你、感染你。你喜欢这个人物了,我做什么都是对的。我希望我的影片让所有人,无论是老人、武术爱好者、女性观众、还是小孩,看了之后都会说“啊,我很有感受”。

 

主持人:感谢子丹的分享,希望能够让更多的观众从多维度发现动作电影的艺术内涵,也能够了解动作电影的发展变化和遭遇的挑战,同时能够给予广大的动作电影从业者激励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