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兰特•曼多萨导演大师班对谈实录

时间：2019年6月18日（周二）15:30-17:00

地点：上海银星皇冠假日酒店金爵厅

主持：季小军|中央电视台英语频道主持人

嘉宾：布里兰特·曼多萨|菲律宾导演

布里兰特·曼多萨：大家下午好，感谢你们参加今天下午的大师班，并听我分享电影制作的幕后故事。

主持人：欢迎您。我想先来探讨一下您的电影制作风格，您之前提到了三大原则，能给大家再介绍一下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首先是可参考性。在拍电影时，我所选择的题材，首先必须是对我的人生产生一定影响的故事。因为在通过电影讲故事前，你必须和故事本身以及故事的主人翁建立某种联系，这是我拍这个电影的初衷。一方面，这部电影要对我作为个人或作为导演，产生深远的影响，另一方面，它还要通过传达某种信息，最终对观众产生深远的影响，这是我要考虑的第一大因素，也就是说，它必须源于真实生活，源于某个真实的人物，这也是剧本得以成立的基础。在电影制作的过程中，你要以自己的方式去诠释这部电影，比如剧本的展开，还要遵循电影语言中的一套特定的原则，也就是Found Story（发现故事）电影原则。我在所有的电影作品和所有对电影的研究中都用到了这一套原则。剪辑也是制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它是将所有片段组合起来并加以诠释，从而形成某种冲击，并让这一系列的镜头，让整个故事产生某种意义。与此同时，还要保证观众能看得懂你在电影中传达的意思。你的故事必须源于真实的生活场景，必须有一定的可参考性，可参考的意思就是，它是真实发生过的，你所讲述故事的原型，即便不是你真实经历过的，也应该是你采访过的真实故事，至少你要去做一些调查，这样才能全面了解这个特定的人或角色。

主持人：所以对你来说，电影是表达您对真实世界的看法的一种方式，比如您对菲律宾社会的观察。

布里兰特·曼多萨：没错，对我来说，电影就是与人们建立联系，就是与你身边的环境和社会建立联系，电影不只是分享故事，它更是分享你所处的文化环境。你所分享的是你作为一个菲律宾人的看法，或者推而广之，作为社会一员的看法。

主持人：听说您在做导演前曾经从事过广告设计，您后来的电影风格，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这一经历的影响？

布里兰特·曼多萨：广告设计，对我来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广告行业，讲究的是表达好看和如何赚钱，我很清楚，我干这行就是为了谋生，我做的广告就是一个产品。当时我就想，如果将来能拍电影，我不要把它当成是一个产品来卖，我要把它当成是一个故事来讲，而且我还要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刚开始拍电影时，就是这样去做的。我要拍的是反映真实生活的故事，而不是拿来卖的产品。在现实生活中，并非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想或尽善尽美的，它可能是丑陋的、破败的，它可能是你不愿意面对的，但它是真实的，而你必须回归现实，回归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真实的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并不是我们幻想的那样，或广告中描述的那样。

主持人：这也许正好引出了第二个原则，自然。电影必须是自然的，比如自然的场景，自然的声音，以及演员们自然的表演。

主持人:您电影《罗莎妈妈》的获奖女主角,听说她当时连故事情节都不知道,您只给了她一个大纲和几句台词,她只知道，她有一个丈夫,您给她的信息非常有限,这是有意而为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是的，是有意的,因为我在执导第一部电影时,就跟她合作过,她知道我的风格。我和伊莎贝尔·于佩尔在电影《人质》的合作中，也用到了同样的拍摄原则。我希望她们尽可能地保持最真实最自然的状态，只要她们了解所演的角色，并在角色的状态里，沉浸其中，对角色及角色内心进行了深入研究，就算是做好分内工作了。因为这个角色是一个真实的人，而在现实中，我们是无法未卜先知的，我们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我会尽可能地按时间顺序去拍摄，这样她们就会随着剧情的展开，一点点去发现故事的脉络展开，她们会慢慢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感受？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所以，我不会提前告诉她们剧情。

主持人：也就是说，你并不是没有剧本，你明确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只是不透露太多细节。

布里兰特·曼多萨：没错，因为太多的信息和细节会干扰演员的思想，他们可能会自行去研究和琢磨角色，然后添加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尝试模仿角色。这反而剥夺了表演中最自然、最真实的那部分。

主持人：说到表演，她们都是专业的演员。我知道在表演艺术中，有一种叫体验派表演。

布里兰特·曼多萨：没错，她们习惯于体验派表演。当然了，她们一开始会觉得比较难，她们想要了解剧本、研究台词，并会遇到种种障碍。但在拍摄中，我甚至不会告诉她们镜头的位置，因为在表演时，她们会不自觉地去找镜头，这是她们的职业素养和行为习惯，这很正常。比如演员会考虑镜头的角度是偏左还是偏右，考虑应该对着哪个方向去表演，她们会抢镜头。是的，她们会抢镜头，希望自己在镜头里看起来美美的，让镜头捕捉到自己的表情。但其实，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们所塑造的角色本身。外表的漂亮与否并不重要，作为演员，她们本身就已经很漂亮了，所以没必要再强调这一点。

主持人：刚才说的这些都是专业的演员，但听说您也会用到很多业余演员。

布里兰特·曼多萨：是的，专业演员和业余演员都有，我会结合这两者，他们之间可以相互学习。作为专业演员，当他们看见有些非专业演员在说台词时非常自然和真实，这会让专业演员们感到很惊讶，并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其实这是因为他们的想法很单纯，他们没有任何准备，只是自然地按要求做出反应。当然了，业余演员也会惊讶于专业演员的表演，因为专业演员能完美地演绎“自然”，同时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主持人：那么您会不会有意在剧组中，保留一定比例的非专业演员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会保留30%的非专业演员。对于剧组人员来说，他们都知道剧情。我们会在制片会议中非常详细地讨论剧情，但他们不会把这些计划和信息告诉演员。

主持人：您会给演员看您的故事板吗？您用故事板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不用故事板。但在准备期间，我们会在会议中讨论所有的细节。我的电影拍摄风格，对剧组人员来说同样是陌生的。菲律宾的很多剧组团队，都习惯于传统的电影制作方式，他们会有故事板、分镜、灯光布置等。他们大多是专业的剧组工作者。所以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我这种特殊的拍摄风格。

主持人：您在这过程中会遇到困难吗？比如您需要一点一点地为演员揭开这个故事。

布里兰特·曼多萨：现在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现在即便是演员，也已经熟悉了我的做事风格，因为我通常会重复地请同一个演员。我也会请新演员，但之前的演员我也会保持合作，包括一些剧组人员也是。从我的第一部电影到现在，这14年他们一直跟着我。

主持人：另外，关于拍摄技巧。您的摄影师从不用三脚架固定摄影机，而是一直跟着主角在跑动，这也是有意而为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没错，因为我希望观众不但能体会到这些角色的感受，还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我希望为观众创造一个立体的世界，让他们置身于这个特定的场景中。不是像看传统电影那样，当我们去往电影院，只是去看电影，认为自己是一个观众在旁观这部电影。我们和电影之间，往往存在一种隔阂。而我的电影美学是，让观众也成为电影的一部分，晃动的镜头、拥挤的人群还有天气和环境氛围等等，这都是为了让观众与我在电影里呈现的这个世界产生一种连接。

主持人：您认为这样能让观众更有参与感。

布里兰特·曼多萨：没错，正是这样，通常看过我电影的观众，也是这样反馈的。这的确会让眼睛比较累。我记得有一次在柏林电影节，一位菲律宾观众在看完我的电影后问到，“您使用这种摄影机，是不是因为资金不够？也许将来等您有了足够的资金，可以买得起三脚架时，您可以拍一些城市的俯瞰镜头什么的”。当然，在场所有人都笑了，不过我说，“有时候我还会用数码相机拍电影呢。”

主持人：您的第三个原则，社会关联性，具体是什么意思？

布里兰特·曼多萨：当我在选题材的时候，我不会选择很个人化的故事。个人化指的是，这个故事只会发生在你自己身上，或者只有你自己会喜欢这部电影。主角的故事，只能引起你一个人的共鸣。而社会关联性指的是，主角并非独立地存在于这个环境中，而是和整个社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是说，这个主角和社区中的某个人是有关联的，而那个人或那个角色又关联到社区中的另一个人，这个关系网会越来越大，以至于主角的故事成为了整个社会的故事。

主持人：这个原则，也决定了您会选择什么样的电影故事或电影主题。那么目前，您在拍电影时会倾向于选择什么样的故事题材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这要看情况，但我比较倾向于拍一些有关社会问题和社会现实的题材，我觉得这样有助于扩大编剧或导演的视野和格局。因为你拍的不是个人的故事，而是社会的故事，这就回到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也是所有电影爱好者或电影导演所思考的问题：对你来说，电影到底是什么？对我来说，电影是用来反映生活的，其重点不仅仅在于你要反映的内容，还在于你如何真诚地、如实地，不加修饰地把它们呈现出来。所以，我希望我拍的电影能更加接近真实，并更成功地将真实感传达给观众。这样的电影，能通过如实的叙事，给人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

主持人：所以在您的电影世界中，没有幻想，也没有娱乐。

布里兰特·曼多萨：当然没有。但我完全不反对幻想或娱乐，不得不承认，我们去电影院，通常都是为了娱乐，但那只是一个方面。对我来说，看电影是一种体验，通过看电影，你能体验到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文化，体验到你所不了解的生活的另一个层面。

主持人：在戛纳电影节获奖，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和改变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至少现在我可以直接向制片人宣传影片了，现在和制片人谈合作没那么困难了，我可以直接去找制片人本人。不是像之前那样，通过他们的秘书，还要预约什么的，也就这些改变吧。

主持人：就这些？我想很多依然在努力争取国际大奖的导演们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但您从没想过您的电影会获得如此多的国际奖项吗？您有过这样的目标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当然有，说不想成名或不想拿奖，那都是骗人的。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过程，就是与其他导演和工作人员合作，并共同创造出这样一个值得自豪的作品，这样一个过程。在拍摄电影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能在戛纳获奖。你可能听说过，我们的女主角在领奖时穿的外衣，其实是她随便买的，她根本没想过这部电影会拿奖，所以也没有太精心地准备，我们参加戛纳，单纯是为了体验一把。能凭借这样的小制作，在如此重要的电影节上脱颖而出，我们感到很幸运，也非常受宠若惊。

主持人：我们回到刚才讲到的三个原则，比如自然，比如社会关联性。您的电影讲的是菲律宾的社会问题，是发生在菲律宾的故事，那么您认为，到底是故事中的哪一点，打动了戛纳电影节的各位评委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认为重点不是故事题材，而是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用到的电影语言。当然，每一个故事，每一部电影，都有其独特的电影语言和表达方式。所以，只讲故事是不够的，你还要将上述的原则和电影语言，应用在故事的讲述过程中。我认为评委们更看重的是，我作品背后的电影原则和电影语言。我在拍摄中，像纪录片一样直接地呈现了一个真实生活场景。但其实，这背后是有科学原理的。为了以合适的视角呈现这一切，我遵循了一些科学的制片结构和制片原则。

主持人：近些年来，除了您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亚洲导演，包括本次上海电影节的评委会主席锡兰先生、我们中国的贾樟柯导演、黎巴嫩导演拉巴基，他们都越来越得到各大国际电影节的认可。您认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趋势？

布里兰特·曼多萨：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发展中国家的导演来说，得到国际上的认可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所认可的不仅仅是我个人，还包括我们菲律宾的广大电影人才，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所有菲律宾导演的肯定，这点于我而言非常重要。我认为最重要的不是个人荣誉，而是整个国家和文化的荣誉。为了创作出真正具有菲律宾特色的电影，我花了很大的功夫。什么是菲律宾特色的电影？是贫民窟吗？是菲律宾贫民吗？不，不完全是。在菲律宾的不同文化、不同部落、不同人民当中，还有着更丰富的故事素材。菲律宾还有更多的电影人才等着我们去发掘。

在菲律宾当导演，其实很不容易，所以在执导电影时，我会尽可能地节省资源、节省预算，不用三脚架也能省下一小笔钱。这就是现实，尽管挑战很大，但这是我必须接受的现实。接受现实，并不意味着在题材上妥协。在题材的选择上，一方面要避开商业大片的走向，一方面又不能让投资人失去兴趣，毕竟他们投了很多钱。如果能合理地把拍摄成本降到最低，那么投资人的风险也就没那么高了。事实上，我拍摄的这类电影，是没有固定受众的，或者说没有足够多的受众来支撑这一产业，所以，你必须思考现实的问题。如果你想等有了合适的制片人或投资人，等有了足够的资金再开拍，那你可能永远都没法开拍，那是不现实的，你可能永远都等不到一部你自己的电影，你拍摄不了你的电影。

如果你足够现实，同时在拍摄方法或故事题材上不做出妥协，那么你就有可能成功。这也是为什么《罗莎妈妈》这部电影只用了11天就拍出来了。我们用11天拍出了《罗莎妈妈》，并且获得了最佳女演员奖，我们用10天拍出了《基纳瑞》，并且在戛纳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另外，我们在戛纳得到提名的另一部电影，也是12天就拍出来了，它们的拍摄时间都不到半个月。

主持人：毕竟您是广告行业出身，懂得控制预算。台下的各位投资人，如果有项目可以找我们的曼多萨先生，半个月就能拍一部电影哦（笑）。那么，对于菲律宾的电影产业，您最大的希望和期待是什么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始终希望，我们的电影能被发行到世界各地。我觉得，如今菲律宾的电影制片人，已经逐渐向菲律宾导演们敞开了大门。他们开始通过不同的电影节，支持年轻的菲律宾电影人才。比如我在自己的电影节展出的一些菲律宾电影，同样出现在了这次上海电影节，还有其他国际电影节上。我们也在逐渐开放，但这还不够。我希望，我们菲律宾电影能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和特色，而不只是一部在菲律宾拍摄的电影，这是我的终极心愿。我希望我们的电影能发行到国外，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的故事、了解我们的文化。

主持人：您的电影生涯起步比较晚，但发展却非常快。您可以说是一位非常多产的导演了，您还记得自己拍了多少部电影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应该是12-13部吧。

主持人：从列表上看可不止这点，而且您每年不只拍一部电影，您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因为我和一些导演聊过，他们通常是3年拍一部，而您是一年拍3部。

布里兰特·曼多萨：正如我说的，你不一定要拍很贵的电影，你应该拍有意义的电影。每隔一段时间，我也会拍一些大片，比如我现在正在拍的两部电影，但小制作的电影也不可或缺。拍电影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次度假，而不是一份工作，所以我不会焦虑，我只是享受假期，享受其中的美好时光，这也是为什么拍电影使我快乐。对于我的团队来说，也是如此，他们每个人都很享受这个过程。这可不是我信口开河，你可以亲自问他们，他们的确乐在其中。我最近才收到之前合作过的两位演员发来的消息，说他们还想参与我未来的项目，因为之前的拍摄过程太有意思了，他们从未感到过任何压力。比如对很多演员来说，他们会感觉自己与众不同，他们会因为自己演员的身份而受到区别对待，这样他们就无法和剧组的同事建立很好的关系。但在我的剧组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你是著名演员，还是业余演员，我都是一视同仁的，这是我们的常态。

主持人：所以您非常享受自己的事业，您称之为度假，而您昨晚刚刚结束了一次度假，来到了上海，您的上一个项目，已经完成了吗？

布里兰特·曼多萨：是的，昨天我一直忙到凌晨2点，所以声音有点沙哑。昨天拍的是一个大场面，所以要一直忙到2点，然后4点就要上飞机，但毕竟完工了。

主持人：它是讲什么的？

布里兰特·曼多萨：它讲的是一个犯罪组织的成员，专门偷窃和贩卖摩托车部件，然后他的老大，其实是一个年轻的政客。

主持人：看来这部电影的拍摄，也遵循了您提到的那三个原则，我们非常期待。这部电影拍了多少天？

布里兰特·曼多萨：实际拍摄用了10天。

观众：曼多萨导演您好，我知道您的声音为什么沙哑，我是见证者。还记得昨晚您找不到房间，然后遇到我吗？不过我没意识到您当时刚从片场回来。从刚才20分钟的短片来看，您在拍摄花絮的时候，用的好像是比较小型的相机，您一直都用这种小型的摄影机吗？是为了炫技，还是另有原因呢？如果不考虑预算，您会选择什么样的摄影机？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觉得这同样取决于你的电影审美。对我来说，小型摄影机的确有它的优势。我的镜头会经常跟随主角移动，而且我从不拍摄固定镜头。我的故事主角都非常动态，他们经常会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所以，小型摄影机对我来说非常方便。比如我在2004年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因为包下整辆公交车很贵，所以我就决定让演员自己上车，然后投币，然后我跟着上去，就这样从旁边拍他，于是就拍出了那部电影的最后一个片段，我很喜欢看着他坐在那里。如果不使用小型摄影机，就没法这样拍，所以我会经常用小摄影机。当然，我在拍其他电影时，也会用到35毫米胶片和大型摄影机。我有两部电影，就是用35毫米胶片拍出来的，虽然大型摄影机调度起来会比较困难，但为了配合电影的风格，我们不得不克服这些挑战。

观众：曼多萨先生您好，首先我很荣幸参加今天的大师班，我来自伊朗，我有一个关于您拍摄风格的问题。您的电影非常真实，您的拍摄方式也是最有难度的，但问题在于演员。您请到的很多专业演员，他们习惯于体验派表演，但如果您说，“好，开始表演，但不要表演”，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您不会告诉他们接下来的剧情，但他们会需要很多细节才能展开表演，因为“演而不演”是需要特殊技巧的。您是怎样处理这种情况的？对于您这种电影风格来说，这是非常困难的。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来举个例子，比如说伊莎贝尔·于佩尔。当然了，她和全世界很多著名导演都合作过。在其他的合作中，她一般都会拿到一个剧本，但当我和她在巴西圣保罗会面时，我跟她说，我是从来不给演员看剧本的。而她的经纪人坚持要我提供剧本，因为伊莎贝尔是一名国际女星，所以作为经纪人，她必须提前了解剧情。于是，我把剧本交给了那个经纪人，并同时告诉她，尽量不要向伊莎贝尔透露关于剧情的信息。然后我向伊莎贝尔展示了我之前的一些作品，并解释了我的拍摄风格。她当时说，她不确定能不能演好，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演。所以我就向她介绍了她所演的这个人物，介绍了我们采访的真实故事，提供了尽可能多的相关信息，我们对此进行了很多探讨。但我认为，真正重要的是，让演员信任你，当你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时，他们就能更加自信地出演，而不会担心自己的银幕形象受损了，这就叫非体验派的体验派表演。

观众：非常感谢曼多萨导演，我是来自多伦多的Mark。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能否用3到5个关键词，描述一下您的成功秘诀？第二个问题是，在您看来，或者根据您的经验，菲律宾导演和中国导演的最大区别在哪里？

布里兰特·曼多萨：关于第一个问题，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没有所谓的A计划。对于现实主义电影来说，A计划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你必须随时准备一个B计划，甚至C计划。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任何事物都不是完美的，你必须接受这一点，并时刻做好准备。但这不应该成为你的一个障碍，我认为，接受你所面临的困境，这是最关键的。正如你说的，这并不容易，所以，接受困难，本身就很困难，但只要你接受了困难，你就会有办法克服困难。世界上只有“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你对电影的奉献和投入，你对你想拍的东西的执着，将会助你成功。比如我之所以会感冒、喉咙沙哑，是因为我们昨天在拍一个关于摩托追车的片段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但我的B计划是，无论下不下雨，我们都要拍，所以我准备了雨衣和雨伞，为摄影机做了防水，然后在雨中完成了拍摄。但这场雨，恰好为我们所用，成为了免费的特效，所以有时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就是我所说的困境，所以，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导演和菲律宾导演的区别。我不觉得中国导演和菲律宾导演有什么区别，我们在拍电影时都会遇到非常困难的情况，但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不是问题。不仅是中国和菲律宾导演，全世界的导演都是如此。在菲律宾，个性化电影是没有固定受众和市场的，我们会得到政府的一些支持和帮助，但这并不是我们可以依赖的。对我来说，无论有没有政府或来自任何人的帮助，我都相信我能拍出自己的电影。直到如今，我也保持着制作的独立，我没有跟任何菲律宾的影视联盟或制片公司合作，但我已经拍了十五六部电影了，另外还有电视剧和我个人的一些小制作，这些我们都做到了。我有一个很小的团队，我们一直在学习，一直在享受这个过程。尽管很困难，但我们乐在其中，我认为这才是最重要的。

观众：导演您好，您说过，您对自然和真实的情绪传达更感兴趣，我想知道，您的电影题材，和您个人的家庭和教育背景有哪些联系？

布里兰特·曼多萨：这个问题我已经被问到好几次了，比如，为什么我电影中的女主角都非常坚强？为什么我对底层人民的故事更感兴趣？我认为这主要是源于我的成长背景，我家庭里的女性都有着非常坚强的个性。我和我妈妈关系很亲近，我还有三个姐姐，她们也都非常坚强，比我的哥哥还坚强，我认为我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这些影响。另外，我本身是比较平易近人的，比如，当我在探访原故事主角并和他们交谈时，我不只是在做调查，而是真的与他们交心，我会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去了解他们，而不是以导演的身份去询问他们。作为一个导演，更重要的是与故事的主人翁共情，而不只是讲述他们的故事。为什么想要讲这个故事？为什么认为这个故事的重要？我们不应该利用他们的故事来完成自己的作品。正因为你与他们感同身受，正因为作为导演的你了解电影这个媒介，所以你才会希望，通过自己向更多的人分享他们的故事。

观众：导演您好，如果我有很好的题材，我有很好的故事，我想把它拍成电影，是不是可以给一些建议，如何去筹款？

布里兰特·曼多萨：筹款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难题，包括我在内，不仅年轻导演如此，对我来说同样如此。其实筹款有很多种方式，比如你可以求助各种基金会，比如在欧洲的一些机构，他们会给导演提供资助，或者你可以利用一些倡议项目。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接触过一些倡议项目。比如在2016年，菲律宾的环境与自然资源部找到我，说他们想拍一部关于气候变化的纪录片，我说，你们为什么要找电影导演来拍这个纪录片呢？他们说，因为他们想帮助普通大众了解什么是气候变化。然后我说，如果你们想让普通人看得懂，同时又不加入太多专业性的内容，就应该拍一部剧情片。在拿到资金后，我建议他们拍一个和气候变化有关的故事，在当时，菲律宾刚刚遭受了超强台风海燕（Yolanda）的袭击，死伤了很多人。如果要再现台风的场景，需要很高的成本，而这毕竟不是好莱坞大片。所以，我们决定讲述一个关于灾后重建家园的故事，这就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了。对当时的观众来说，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比体验灾难的震撼更为重要。这样，通过这部电影，我不但拿到了资金，介绍了气候变化，还讲述了一个关于菲律宾灾民重建家园的故事。后来，这部电影还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单元，这就是一个通过政府的倡议项目筹得资金的例子。

观众：曼多萨先生，您的拍摄日程往往非常紧张。那如果演员的表演无法令您满意，您会怎么办呢？

布里兰特·曼多萨：我觉得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无论对演员还是任何人来说，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如果某个片段无法达到我的要求，我会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因为单单一处瑕疵是不会破坏整部电影的。我认为电影本身比演员的某段表演更重要。你不得不继续，因为当天还有其他镜头要拍。所以，你不会太在意表演的好坏，因为可以重拍。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很难处理的演员，她想对某个布景做一些处理，而我并不完全同意，尽管那一段我最后还是拍了，但我把所有镜头都对准了她的脚，而不是她的脸，这同样成为了电影中的一部分，而且效果出奇地好。我并没有去关注她的面部表情，我只关注了她的脚。所以，任何情况都不会妨碍你实现自己的想法。

观众：您是用手持摄影机，我想问一下，在摄影机跟演员的配合过程中，怎么把焦点控制得比较准确？

布里兰特·曼多萨：这是拍摄手法的问题，我想通过电影呈现真实的生活。而真实的情况是，比如我现在正看着你，那么其他的观众就会变得模糊，但如果我突然转过去看她，我会需要一些时间来看清楚她，摄影机的工作原理也是一样。很多时候，摄影机的聚焦并不是很清晰，但在电影拍摄中，这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我拍摄的是真实的生活。所以，你不需要将每个镜头都完美聚焦在演员身上，有时候，一定程度的模糊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要在清晰聚焦和表演效果之间做选择，我会选择表演效果。演员的表演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摄影机的聚焦。

观众：曼多萨导演您好，我是一个制片人，刚才一直在听您讲很多电影的故事，拍摄当中能运用好镜头，跟你的基本功有很大的关系。我提最后一个问题，您拍的这个刚刚杀青的电影，它的整体制作成本在多少？谢谢。

布里兰特·曼多萨：成本在30万美元左右，也就是1500万比索。

主持人：您的故事，给我们很多中国的导演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再次掌声感谢曼多萨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