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精选|《胡阿姨的花园》:纪录片里的“温暖现实主义”


6月22日,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揭晓,最佳纪录片由中国导演潘志琪的《胡阿姨的花园》斩获,作为一部由个人创作的小成本纪录片,《胡阿姨的花园》的艺术魅力借主人公阿姨对自己“花园”的营造,真实地展现了一对母子的“精神世界和生活韧性”,这一特点可以用“温暖现实主义”概括。

温暖现实主义最早是由学者周景雷「1」提出的,2008年,在评论范小青的小说时,他指出:“有人说批判是现实主义的精髓。这些主张要求作品必须表现出血淋淋的现实和深重的灾难,以及在此环境中人的苦难而扭曲的心灵。但范小青则不同,她的现实主义充满了人间的关怀和人间的讽诫。因此,我将之命名为温暖的现实主义” 近年来,伴随着《你好,李焕英》《送你一朵小红花》《人生大事》《我们一起摇太阳》的出现,温暖现实主义正在成为电影批评的关键词,而在纪录片中也出现了一系列温暖现实主义的作品,本届上海电影节的获奖纪录片《胡阿姨的花园》就是其代表,细读这部作品,可以发现其温暖现实主义特点主要体现如下方面。
影片的温暖现实主义首先在于塑造了胡阿姨这一美丽而坚强的人物形象。影片中的胡光荣二十年前是一位会计,因为替别人贷款欠下了还不清的债而避走十八梯,胡阿姨靠经营旅社和拾荒来维持贫困的生活,然而她的内心非常乐观,她用从解放碑捡来的垃圾在自己居住的院子里建立起一个花园,以此救赎自己和因病羸弱的儿子。在胡阿姨的花园里有泡沫蘑菇、骏马、恐龙蛋和鲜花,她还将写有自己亲属名字的灯笼挂在树上,以此寄托对他们的爱。
胡阿姨是美丽的,胡阿姨的美丽首先来自于外表,她虽然每天与垃圾为伍,穿着捡来的衣服,但依然气质高贵,在她休息之余,导演有意识地将她置于城市广告牌前方,以富有寓意性的构图呈现出一道人与景相互映衬的城市风景。胡阿姨的美丽其次来自于内心,胡阿姨的旅馆是一个每天几元钱的小旅馆,她就用这个廉价的旅馆为那些付不起高昂住宿费的人提供一个居住空间,她用捡来的垃圾救济深陷危难的人,而她自己,则仅仅以捡来的食物衣服为生,胡阿姨由此也成为了当地人人皆知的“名人”。
胡阿姨是坚强的,胡阿姨的坚强表现在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她虽然债务缠身,但她的生活态度非常乐观,狭小的院子里搭建的花园就是说明,影片重点呈现了胡阿姨和她的儿子少斌这一对母子在心灵上相互救助的关系,这其中有母子之间相互的爱,更有彼此之间的相互鼓励,当少斌对生活表现出消极时,胡阿姨用《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去激励儿子。

影片温暖现实主义的第二个特征是流动的城市空间。影片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胡阿姨背着篮筐穿行在重庆十八梯到解放碑之间的身影,凭借这一结构线索,构筑起一个流动的城市空间,由此形成了影片的带有生活质感的空间叙事。空间叙事是一种以空间为结构线索的叙事方式,这种叙事与传统叙事的不同在于放弃了只注重单一事件的起承转合的时间性结构,而代之以多个事件的空间展开,通过这种展开,让空间的信息进入观众视野,以此拓宽影片的视野。
影片《胡阿姨的花园》同时拥有四个空间:胡阿姨十八梯住处、重庆CBD区、她的旅馆、儿子邵斌家,每一段叙事均由两个空间的连接展开,胡阿姨从十八梯到CBD区是她的日常工作,从CBD区到花园是她工作的成果——将泡沫蘑菇等搬运到花园,从十八梯到旅馆目的在于看到老人背后的秘密,由十八梯到儿子的公租房呈现的是母子关系,四个空间均由主人公串联,将一个个城市的世俗民情呈现出来。“流动”是一个从叙事对象中产生出来的概念,是由被叙事对象本身自然生成的,而非叙事者强加的,近年来这一概念被感觉人类学广泛运用,《胡阿姨的花园》看似是对胡阿姨生活的叙事,其实更深刻意义上是借助胡阿姨的生活对重庆这座城市的叙事,而胡阿姨仅仅是重庆这座大都市整体中的一个小小的血管,影片仅仅是通过胡阿姨这个小小的血管的流动呈现重庆这个城市大的生命有机体的运作。
正如关于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导演所说,这部纪录片开拍于2014年,当时传出重庆十八梯正准备改造,影片9年的记录时期,重庆经历了从旧城改造到整个CBD商业区形成的变化,纪录片人物的故事正是在这种同步的记录中生成,而人物的生活、成长为这部影片带来的质感正是这部纪录片的魅力所在,其生活足迹所构筑的流动的城市空间令重庆这座城市变得可触、可感。

影片温暖现实主义的第三个特征是采用了参与观察式的拍摄方法。参与观察是人类学民族志的一种研究方法,近年来,这种方法在现实题材纪录片创作中被广泛运用。关于此方法的要义,学者芭芭拉·泰德拉克「2」认为:“在实地调查中体验和观察自己和他人的参与,……研究者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民族志撰写或以他人为中心的论文格式间做选择,而是在叙事民族志中,同时表现自我和他人,着重于民族志的对话和过程”。
潘志琪在自己的《现实题材纪录片创作》讲座中,曾用“墙壁上的苍蝇”和“闯入的大象”概括现实主义的两种创作方法,《胡阿姨的花园》就是一部同时融合了“墙壁上的苍蝇”和“闯入的大象”两种创作方法的参与式影像民族志。关于此片的拍摄,潘志琪曾将自己的拍摄与法国导演哈瑞克拍摄的同一题材纪录片《告别十八梯》做一对比,认为《告别十八梯》体现的是一个西方纪录片导演的他者视角,而《胡阿姨的花园》则是基于对话意识的一位中国导演对同一题材的个人发现。拍摄视角的不同决定了两部纪录片不同的定位与拍摄方式,《告别十八梯》更加注重被拍摄对象对镜头的反应,正如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哈瑞克的《告别十八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闯入,如实纪录下每一位被拍摄者在镜头中的表现,然而由于采取的是一种漫游式的拍摄方式,影片所呈现的内容又是松散的,表面的,无法达到对重庆变化更为深刻的认识。与之不同,《胡阿姨的花园》则采取的是与被拍摄对象长期生活的方法,创作者力图通过这种方法,超越表象的记录过程,达到“心灵的记录”,以此实现创作者与被拍摄对象之间的对话。
影片通过对胡阿姨个人生活的持续记录,镜头中不仅仅有胡阿姨建立花园的日常行为,还有花园与个人经济事件的联系,以及由此牵扯的母子、借债者和债权人、城管和老百姓之间的关系,通过这种关系,大时代变迁中个人的命运得以展现。
当下中国正在进行的城市化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变革,这一变革不仅迅速改变着中国城市的面貌,也在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轨迹,而在这个变化过程中每一个中国人争取幸福美好生活的中国梦正是现实题材纪录片中的绝好题材,纪录片《胡阿姨的花园》的成功之处正在于准确地把握了这个时代的脉搏,并以国际通行的语言将中国故事讲述给世界,从而为中国纪录片走向世界获得一种前行的力量。
注释:
「1」周景雷. 温暖的现实主义——关于范小青近年的短片小说,《南方文坛》2008年第二期,第84-87页。
「2」芭芭拉 泰德拉克 .从参与观察到观察参与:叙事民族志的出现,富晓星译 徐鲁亚校对,《满族研究》2002年第2期,第91页
王庆福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
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