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3

电影学堂|陈英雄:要用电影语言创造出独特的艺术

 

6月22日上午,第二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学堂举行了金爵奖评委会主席大师班。本届金爵奖评委会主席,法国导演陈英雄现场分享了自己对电影语言的理解,以及他为了提升对电影的敏感性、感悟力所进行的自我训练。

 

 

1992年,陈英雄推出第一部剧情长片《青木瓜之味》,首映于戛纳电影节并荣膺金摄影机奖和青年电影奖。他的第二部长片《三轮车夫》由梁朝伟主演,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最佳影片。2010年,陈英雄执导了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小说的日语电影《挪威的森林》并于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首映。2023年,陈英雄的最新作品《法式火锅》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荣获最佳导演奖。

 

 

 

电影这门语言,

我有我的训练方法

 

 

 

“如果你们想要拍一部有意思的作品,就要掌握电影的语言。”大师班一开始,陈英雄解读了他眼中的电影——既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语言。有意思的作品,一定要能创造出一些只有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才拥有的独特语言,去阐述想表达的情感和意义,“只有做出了这样的作品,才可以说你真正掌握了电影所独有的语言。”

 

1988年,陈英雄以短片电影《南雄的妻子》开启导演之路;在三十多年的创作道路上,他认为导演们要面对的一大难题,在于电影“是一种很难进行‘不停练习’的艺术”。幸运的是,10岁那年,父亲就教给他两种至关重要的素质:第一是对自己诚实,不能欺骗自己;第二则是学会耐心。他分享说,父亲会让儿时的自己在火柴盒里放上从1至100编号的、同样大小的小纸片,要求他第二天打乱顺序后按照顺序重新排列,“我这样不停地训练,找到了平静和耐心的方法,帮我提高了注意力。”

 

 

所以,当陈英雄决心要做一名电影人时,他迅速确定了一套自我训练的方法:准备一个装有铅笔和小纸条的信封随身携带。每看一部电影,他就在小纸片上写下他对电影优缺点的分析,“你必须在一个小的空间里,把你想要表达的意思,用最简单的话语表达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写完纸条,陈英雄就会迅速丢掉它。“你要有信心,你用语言在这张纸条上表达过的内容,会留在你的心里、脑海里,成为你永远留存的肌肉记忆。这些词汇是你作为导演的基础,如果你没有办法表达出来,它就不存在;日常生活当中,你每次感受到什么、体验到什么,都要想办法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这是你对电影艺术的敏感性,也是作为电影人一种日常素养的训练。”

 

此外,对于喜欢的电影经典,陈英雄会反复观看,在脑海中用想象力把它“重演”。“越细节越好,电影在什么时刻发生了什么事件,有怎样的背景声音,你的感受是什么,你都可以用你的方式重新演绎一遍。你可以切掉声音,只看画面;或是只听声音,切掉画面。尤其是那些伟大的电影杰作,完全可以用这个方法去学习。”

 

 

这一系列日常训练,帮助了陈英雄更深地理解电影,丰富想象力,渐渐发酵出属于他自己的第六感。“电影拍摄是争分夺秒的,需要你有很好的决策力,快速地做决定。这时你只能用自己的第六感和多年积累的素养。当然,你还要依赖你所掌握的电影知识。在做电影的过程中,一定要把你的知识体系进行梳理、细化,达成你自己的风格。”

 

因此,在回答年轻电影人提出的“如何面对创作过程中的自我怀疑”等问题时,陈英雄坦言,导演是一种无法试错的工作,这正是他强调自我训练的原因,“在得到第一次机会前,你就一定要把所有的训练都做好,掌握好本事。对于导演而言糟糕的现实是,你只有一次机会,不能失败。你要利用之前学到的所有东西,让它成功。”

 

 

 

综合画面、音乐、表演,

为观众创造“礼物”

 

 

 

 

在运用电影语言时,陈英雄最关心的是什么?他首先谈及的是不同画面的连接与切换方式,“当你从一个镜头转到另一个镜头的时候,这就是你作为电影人、导演存在的意义。如果你不把精力放在这上面,你就什么都不是,只是在表现一个主题而已。”

 

他感慨,今天很多电影里的画面,衔接与切换都更接近于普通人拿手机拍的视频,混淆了日常拍摄和艺术表达的界限。“你拍电影时,不是要模仿生活,不是简单呈现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个人的经验会带来个人的情绪,你在拍电影时要把这种情绪表达成为一种语言。”

 

陈英雄镜头与镜头的切换方式很丰富,有时候有强烈对比,有时候很和谐自然。上一个镜头越远,下一个镜头越近;上一个镜头静默,下一个镜头完全可以吵闹喧嚣,“有对比才可能激起兴奋,让观众有兴奋点,抓住他们的兴趣和关注,让画面之间更加有生命力。”同理,和谐的切换则能带来流动感,“和谐并不意味着这里是近景,下一幕就一定要近景,而是有对比也要有一致性,保持一种流动性、延续性的存在”。陈英雄强调,把注意力放在画面连续的一致性和对比上,才有可能创造出最精美的电影语言,并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观众。

 

 

与此同时,他也看重电影剪辑和节奏的“音乐性”——这并不是指电影用了怎样的背景音乐,“我最近的电影里也是没有音乐的,只有片尾用了一小段,因为我认为,作品本身已经可以给观众一种音乐的流动性和动感。我认为不要依赖音乐来创造音乐性,我只有在一切情绪都到位的时候,才会想到用音乐。我认为音乐应该要给一个时刻、场景带来额外的价值。”

 

他提到了最近特别喜欢的作品——美国导演泰伦斯·马力克的《新世界》,“电影放了45分钟之后,我就开始哭了。他让我能够共鸣共振,这是‘音乐’带来的特别感受。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共振能够让你的五脏六腑都能够感受到,思想都能够凝结起来,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进去了。我哭得不能自已,完全被这部作品所折服”。

 

 

梁朝伟、朱丽叶·比诺什、奥黛丽·塔图……陈英雄合作了大量观众喜爱的实力派演员。但在他眼中,自己最关切的并非演员自身的感悟,而是他们在镜头中达到了怎样的表现力。他现场分享了在拍摄《爱是永恒》时与奥黛丽·塔图的一段趣闻:当时,奥黛丽·塔图提出有些场景想要自由发挥,请陈英雄一直将摄影机开着;但在她彻底表现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前,陈英雄立即喊了“cut”。面对奥黛丽·塔图“我还没开始”的抱怨,陈英雄礼貌表示可以重拍,但她立刻反驳:“你别把我当傻子,你已经拍到了你想要的那个镜头,有了就是有了。”

 

如今回忆起来,陈英雄依然觉得有趣:“我需要的只是她在这个镜头里的表现力。如果演员能够从自身的才华中再发掘出她的绝妙理解,她这个理解又与我想要表现的东西是一致的,那就更好。”

 

 

 

导演需要找到“秘密结构”,

希望抓紧时间创作

 

 

 

对电影导演而言,故事是越繁复越好,还是越简单越好?这或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对陈英雄而言,他不是一个过度依赖剧本的导演,“一旦开拍,你就要把剧本忘掉,你知道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个主题和故事,你要把精力着重放在‘电影到底是什么’的问题上”。

 

他认为,内容对电影至关重要,但怎么用最深刻、强烈的方式,以电影独有的方式呈现内容,才是真正做好作品的方式。“我们不需要一个非常复杂的、包含20个小故事或是两三次翻转的故事。我需要一个简单的故事,然后我作为一个导演找到一个很好的、秘密的结构——从这个剧本里面提炼出一个结构来,而这个结构会超越故事的主题,这样才能够激发其它感官的体验和感受,能把一个角色挖得很深。”

 

 

陈英雄以自己的新作《法式火锅》举例,男、女主角在二十多年的雇佣关系后,拥有了不是夫妻却胜似夫妻的感情,故事很简单,但内在结构很有趣。“女主角在死前不只满足了男主角的种种追求和愿望,还留给了他一个‘女儿’,这是一个深层次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在故事里非常清晰地说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了一个女儿。但作为观影者,你能够感受到这些元素。大家能够感受到我的语言——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很陌生的家庭氛围,但好像又没有什么违和感,是一种很自然的家庭组成方式,很感人。这就是我在这个剧本里的秘密结构。”

 

从改编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到改编法国作家艾莉丝·费尼的小说《爱是永恒》,陈英雄认为,将文学作品搬上大银幕,关键在于把作品化为自己的东西。“你在阅读这部作品时要非常重视其中的情感,改编成电影时,你对原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必须是忠实的”。至于曾有人评价在他的改编中“看不到原作”,陈英雄并不在意:“我做的改编,是我心中这部作品的样子,这是属于我的。作为艺术家,我们要对自己诚实,要给出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把这个原作完完整整地模仿出来。”

 

 

陈英雄不是一个高产的作者,忠实的影迷往往要等待五年甚至十年才能等到他的新作。对此,他承认有遗憾:“我希望每两年都能够出一部作品,这就是我最想要的节奏,但是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我每次选择的主题,预算都可能无法实现。”他不无感慨地表示,自己过去太多时间被“浪费了”,“我很羡慕那些能够以固定的节奏、一年一部地拍电影的导演,他们能用电影不断充实生命,这很好”。

 

不过,对于未来,陈英雄仍然充满了期待:“一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在学新的东西,理解新的东西,在与观众的对话中,我不断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这也是我希望下一部电影能够做到的。”